第74章 帝春臺 大結局
臨近除夕, 天反而愈來愈寒。
京畿州縣暴雪成災,餓殍遍地。
京中同樣不太平,城裏到處流傳着北境三鎮失守, 猃戎大軍破關南侵的消息,一時間坊議紛紛, 人心惶惶。
又一場風雪過後。
剛進卯時, 還不到四城開啓的時候,正北的光化門卻徐徐半敞開一條不寬不窄的道來。
幾個人影從裏面魚貫而出, 踏着半尺厚的積雪一路奔向官道。
不出兩三裏,沿途已經能看到凍餓而死的流民, 連施粥的草棚都塌在路邊, 無人過問。
月落烏啼, 星光暗淡。
再往前不遠,左環右擁的群山之外就是一馬平川。
那幾騎人馬這時卻放慢了腳步,在谷口前停了下來, 舉頭環視, 似乎已經察覺出兇險将近。
突然間, 兩側的山坡上箭如雨下, 幾個人登時被射成了刺猬, 墜馬倒地。
只有中間那個手持一柄長劍, 在飛蝗般的箭雨中格擋穿梭, 仍顯得游刃有餘。
半晌,攢射的箭聲戛然而止。
他昂然立在血染雪地上,依舊毫發無傷。
一片寂靜中,數聲幾不可聞的輕響彈出,從不同方向激射而來。
他像掐算好了似的,縱身躍起躲過, 在半空裏同揮劍側劈,腳尖反撩,又格開兩箭,最後徒手抓住直刺面門的一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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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下力道極大,雖然減緩了沖勁,箭頭卻仍然順勢紮在肩頭上,衣料間很快便滲出一小片紅來。
“好啊,當真了得,本大将軍想不甘拜下風看來也不成了。可你功夫再強,也生不出三頭六臂來,別白費力氣了。”
薛邵廷從昏暗的林中走出來,身上甲胄的鱗片和着冷笑窸窣碎響。
裴玄思雙眼木然泛着冷光,拔出箭頭随手一丢:“英國公世子,左武衛大将軍,就這點以衆欺寡,暗箭傷人的本事?”
“不用拿這話來激我,老子今日是奉密旨行事,犯得着跟你講什麽公平比試麽?”
薛邵廷口氣中諷味更濃:“聖谕叫你統制沿途折沖府北上迎擊猃戎人,不過就是個幌子,你自己清楚得很,呵呵……自以為精明,一步步爬到這個位置又怎樣?在聖上眼裏不過就是顆棋子罷了,哼,今晚就是你的死期!”
他揚手示意,大批埋伏在林間的士兵現身出來,端着神臂弩圍上來,箭镞戟指而下,寒光星星點點,森然刺目。
這時若是萬箭齊發,哪怕身負通天徹地的本事,也只有等死的份兒了。
裴玄思木楞的眼左右瞥睨,沒有半點怯意,反而從容不迫地将長劍還入鞘中:“死又如何,不過……在此之前,我得先拿你們去祭奠阿漓。”
薛邵廷仰面一笑,跟着嗤聲不屑:“死到臨頭還嘴硬,你如今孤零零的一個,手上沒半點人馬,颍川的舊部也就剩地上這幾個死人,還有什麽本事跟我都鬥?”
“是麽?”
裴玄思幹幹地扯起唇角,卻不見絲毫笑意,眉眼一凜,突然揚首長嘯。
吼聲在內力催動下卷起無形氣浪,震得周圍那些弓弩手心魂俱顫,又順勢漫進山谷,激起悶雷似的巨響。
響聲未歇,衆人還在恍惚之際,碎石滾濺的山谷內便隐約回蕩起“隆隆”的馬蹄聲,積雪厚重的大地轟然震顫。
幾乎同時,數不清地黑影從山頂林密處冒出來,随着潮水般的喊殺聲奔湧而下。
被震得頭昏腦漲的弓弩手猝不及防,頃刻間就被人潮淹沒……
薛邵廷回過神,瞪着站在原地的裴玄思驚怒交集,仿佛仍不能相信眼前發生的事,愣了愣,惡吼一聲便拔劍直刺過去。
裴玄思卻沒動兵刃,側身一避,輕巧地躲了過去。
“不可能!你從哪裏搬來的人馬?”薛邵廷咬牙切齒,發瘋似的搏命砍向對方。
忽然,寒光閃到面前。
他倉促揮起劍,卻擋了個空,才醒悟是虛招,驚駭間就覺下盤一涼,雙腿已經被斬斷,登時撲倒在地上。
薛邵廷趴在地上,劇痛扭曲了五官,眼中的陰鸷卻愈發深沉入裏,看着對方走近,忽然揚手撒出一片殷紅色的粉末。
甜膩的香氣彌散開來,裴玄思卻沒停步,反而迎着那片迷霧般的粉末走到面前。
“你……你怎麽……”
“比起你那姘頭,用毒這一招你還差得遠呢。”
裴玄思眸光淡漠無神的落在薛邵廷身上,長劍送出,從他額頭正中刺了進去。
兩邊山坡上的厮殺聲漸漸變得稀疏,那些□□手早就無力抗拒,除了被殺的,其餘紛紛束手就降。
山谷中潮水般的蹄踏聲此時也到近處,為首的人跳下馬,快步上前:“兄長!張懷幸不辱命,總算及時趕來了!”
張懷激動不已,如隔三秋似的一把抱住裴玄思,卻見他臉上毫無歡喜,竟失神似的一片暗淡。
“兄長,兄長?你怎麽了,出了什麽事麽?”
發現他一反常态,張懷不由起疑,沉聲道:“兄長,眼下萬事俱備,千萬不可遲疑,須得趕緊行動,只要奪取京師,天下便傳檄可定了!”
“天下?呵……阿漓不在了,還要來做什麽……”
裴玄思自嘲似的苦笑,嗓音已經像幹朽似的發啞,默然半晌,目光終于緩緩擡起來。
“傳令,舉事。”
張懷含含糊糊聽他提起姜漓,不明就裏,這時卻也不敢多問,回頭遞了個眼色,讓校尉捧了托盤過來,從上面拎起一件赭黃的團龍袍,抖開了披在他身上。
“三軍聽令,當今聖上矯诏篡位,荒淫無道,外不能禦侮,內不能安民,咱們一路南下,見了多少流離失所的慘狀,大夥都是平頭百姓的子弟,想想咱們在邊地的苦,想想家鄉父母兄妹的艱難,這樣的朝廷要它何用?今日,咱們奉裴軍使為新天子!誅滅昏君,除舊布新,人人都是開國元勳!”
他振臂高喊,山谷間和兩邊山坡上,黑壓壓的人群轟然跪伏在地,山呼萬歲。
張懷心氣一振,回身正要請裴玄思與谕旨傳令,卻見他已經縱身上馬,揚鞭朝京城方向飛奔而去。
天色微明。
皇城中燃起熊熊大火,烘托着冉冉升起的紅日,映亮灰沉的天空。
街市間一如往昔,傳檄的飛騎往來穿梭,曉谕百姓邊關大捷,猃戎人潰逃漠北,現今舊朝已滅,只管安心做新朝子民。
北城的賢和坊外被重兵守衛,裏面卻一片清淨。
裴玄思在坊巷口就下了馬,獨自一個走進去,沒叫任何人跟着。
他眼眶中布滿血絲,眉心沁着紅印子,腳下也有些拖曳發沉,行屍走肉般向前挪。
不知走了多久,見玉帶河橫在前面,才醒覺已經到了姜家。
推開院門,一切如昨,就像兒時興沖沖地跑來玩耍一樣。
他小心翼翼地跨進去,反手掩上門,輕慢着步子穿堂過室,來到內廳。
那裏設着靈堂,香案、棺木都還在,但已不見守靈的奴婢,大約是破城時吓破了膽,丢下差事逃了,這時只剩梁頭披挂的白绫被窗口灌進的寒風裹得紛飛亂舞。
火盆裏的灰燼依稀都還是他頭天離開時的樣子,現在看來卻恍如隔世。
他重新點起長明燈,在火盆裏燃起一串紙錢。
灰燼中拱起火光,被透進陽光一照,顯得蒼白無力。
裴玄思似乎也疲累了,坐倒在滿是塵灰的蒲團上,怔眸望着那團混在光影中似有若無的火焰。
“阿漓,瞧見了麽,我做到了……可你,為什麽不願意等我?無論如何,我都會救你出來……不管你變成什麽樣……我都會好好待你一生一世,你為什麽不信我,為什麽不信我!”
他忿然狂吼,聲震屋宇,跟着一拳打在自己肩頭上,胸口氣血翻湧,立時湧出喉嚨,順着唇角滑落下來。
一陣劇烈地咳嗽之後,戾色漸漸從他眼中褪去,人頹然向旁一靠。
盆中的紙錢将要燒盡,火苗越來越小,終于只剩螢蟲般的星星點點。
裴玄思的雙眼也随之暗淡下去,像一池沉寂的死水。
“他們說你落了水……天寒地凍的,在那邊一定也冷得厲害吧……”
他撐着身子站起來,解下那件厚重的赭黃袍,走到棺木旁,在上面撣了撣,正要把衣裳披在上面,驀然瞧見棺蓋的榫頭是錯開的,上下也閃着縫。
一霎的怔愣後,他伸手掀開棺蓋。
裏面沒有她,甚至連鋪墊都沒有,竟然是空的!
裴玄思渾身一顫,整個人凝伫在那裏,連思緒都像被抽盡了,腦中一片空白。
忽然,輕盈的腳步聲在廊間響起,隐約還有股淳糯的粥水香氣,不緊不慢地走到門口。
他霍然回頭,迎面就見姜漓手上端着陶釜走進來,一身素衣淡裙,肩頭披着襖子,就像平常早起,剛置備了朝食回房。
“回來了。”
她看清是他,只淡淡一訝,唇角便嫣然彎起嬌麗入骨的微笑。
說話間,纖巧的鼻牽得一皺,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裴玄思的眼眶早已模糊,淚水撲簌而下,身板重新挺立起來,抖開赭黃色的團龍袍,大步向她走去。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