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玲珑心 裴玄思:為你,值得
黎明時, 半空裏又開始飄起雪花。
眼瞧着天又冷了幾分。
內室的屏風後卻熱氣騰騰,一片白霧氤氲中,不時傳出撩動的水聲。
片刻之後, 虛淡的人影長身而起,衣衫窸窣輕響, 為那道立影蒙上了一層微帶灰意的煙青色。
裴玄思緩步從屏風後轉出來, 一邊走,一邊随手系着素白的腰絰, 前襟卻是松散半敞的,就像對面那扇窗一樣。
他走過去, 索性把它完全推開。
雪片裹在寒風裏吹進來, 順勢再被卷入懷中, 與剛在熱水中被浸泡過,仍微微泛紅的肌膚一觸,立時融化殆盡, 精工雕琢般的肌理線條間很快籠上一層濛濛的水汽, 映着疏淡的朝霞晶瑩閃亮。
他眼白微帶血色, 臉上卻看不出疲憊, 就這麽站在窗口, 目不轉睛地望着漫天風雪紛揚而下。
腳步聲細碎地踏過外面的通廊, 很輕, 也不算快,但足以牽動他所有的心神。
但裴玄思并沒有動,唇角暗翹了下,裝模作樣仍瞧着外面,耳中細細聽着腳步走近,那條棉布簾子也被輕聲揭開。
“咦, 你怎麽……”
姜漓一手捧着托盤,另一只手仍撩着簾子,搭眼見他木樁子似的杵在那裏,不由一愣,目光驚訝地落在他重傷的左腿上:“你……能起身了?”
“嗯,還是使不上什麽力氣,不過比前幾天強些,好歹站一站沒大礙了。”
裴玄思溫然含笑地回頭,又擡腿屈伸了幾下給她看。
“那也不能站在風口上吹啊,啧,也不看看什麽天時!”
姜漓抿唇蹙起眉,迎面到跟前,把手裏的托盤放在方桌上,有意無意加了兩分力道,震得桌面“砰”聲一響。
Advertisement
裴玄思健碩昂藏的身子被那纖柔的嬌軀硬生生擠到旁邊,讪讪地眼瞧着她掩了窗子,插銷上栓。
這輕嗔薄怒的架勢,恍然就像兒時使小脾氣的樣兒,當真是說不出的嬌俏可愛,實在太久沒有見了。
他看得有些癡,又忍不住差點笑出聲來,故意繃着勁兒,偏頭看她:“這有什麽,從前在北境邊地,一年多半都是見霜下雪,我這副身板早就錘煉出來了。再說,就算受點風寒,大不了你寫張方子,給我調治就是了?”
“這是什麽道理!”
姜漓把窗子照舊封得嚴嚴實實,沒好氣地橫了他一眼:“是藥三分毒,哪有不拿自己的身子當回事,光想着一病就用藥的?何況你那傷還沒好,萬一着了風還了得麽?”
她越說越氣,但終究是在書卷裏泡出來的溫潤性子,搖頭嘆了一聲,也沒真動怒,把托盤裏的溫盞揭開,捧出一碗熱氣騰騰的粥擱在他面前。
裴玄思乜眼抽了兩下飄散出來的醇厚香氣,咂咂嘴,一副被勾起了食欲的樣子,坐到桌前,接過她遞來的調羹,又擡頭問:“阿漓,你吃過了麽?”
姜漓正拿鐵筷子往熏籠裏的添炭,不知怎麽的,驀然聽了這話,胸口酥酥地一顫,先前殘餘的那點不悅也消解了。
但似乎還有些許分不清來由的怨,糾纏在心裏,不知從何說起。
“這是專給你熬的,別人用不得,快吃吧。”
她沒擡頭看他,撥旺了炭火,眼角餘光瞥向不遠處的屏風後,那邊的沐桶還沒收,這會子依舊霧氣缭繞。
難怪進門的時候就聞到一股水嗅味,原來之前真的洗浴過。
寒冬時節,一大清早才剛起身的工夫,他向來是沒這個習慣的。
姜漓不由起疑,總覺他有許多事瞞着自己。
“嗯?這粥裏加了什麽,怎麽像是鹿茸?”
詫異的問話把她從出神中拉了回來,轉頭見裴玄思正拿調羹在粥水裏攪動,還湊過鼻子在碗邊輕嗅,眉頭不輕不重地凝着。
“阿漓,這東西不是補男子腎陽虧虛的麽?區區外傷而已,憑我的體魄哪就用得着這樣?要是弄得一身燥氣,那可怎麽處置?”
他一本正經望過來,話卻是不加掩飾的直白,還帶着幾分調弄的意味。
“什麽鹿茸?不過稍加了半錢麋角粉而已,藥性根本不是一回事,你現在……正有陽衰氣虛,體脈寒涼的症狀,恰好又趕上入冬,不趕緊進補怎麽成?”
姜漓聽得耳熱心跳,忍不住橫眼瞪過去。
為了讓他能有複原的機會,自己費盡心思想出這食療法子,到他嘴裏卻生生變了味道,沒法光明正大見人似的。
她雙頰燒得更燙,有點呆不下了,倏地轉身走向門口:“吃不吃随你,我去叫人來拾掇。”
“阿漓!”
裴玄思在背後叫住她:“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說。”
他要說什麽?
趁着話頭繼續挑惹?
聽口氣應該不會。
莫非,是要鄭重其事提重歸于好之類的話麽?
一念閃過,姜漓忽然發覺無論面對他,還是被抛卻的過去,自己都不再那麽抵觸,也不再覺得心痛如割。
就像蒲公草的花種,被風恣意吹散了,一時情斷難遣,可又全賴它悉心護送,才一路飄向可以安然無憂的地方,落地重生。
究竟還該不該再恨呢?
她也不知道,卻不自禁停下了步子。
裴玄思叫住她之後,不知怎麽也默了聲,手中仍拈着調羹,粥水攪動下飄溢處甜糯鮮香不住撩入鼻息,勾纏起食欲,藥味兒其實只是淡若游絲的一點而已,絲毫不覺沖人。
抛去碾藥,揀選食材,只是看火熬煮的工夫,也要大半個時辰,須得天不亮就起身,一直忙活到現在。
即便沒開口說過原諒的話,但卻肯為他花這樣的心思,已經是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了。
想想那次偷偷看她和貼身小婢同坐在一起用飯,都不由心生羨慕,如今這樣還有什麽不滿足麽?
所以,自己不能辜負,也不能牽累。
他似有若無地一嘆,舀起一勺粥抿入口中,細細品嚼。
叫人留下,卻又不說話。
姜漓忍不住回過身,目光奇怪地看他悶頭吃粥:“到底有什麽話說?”
裴玄思擡起頭,發覺讓她空等了許久,臉上略帶尴尬地笑了笑。
“其實,我也不知道怎麽開口,索性就直說了吧,眼下的情勢你也清楚,宮裏宮外不論哪一邊都死盯着這裏,京城無論如何你是不能留了,東陽書院現今也成了是非之地,保不了萬全。所以,我就自作主張,暗中安排了個去處。”
說到這裏,眼中出神似的泛起恍惚:“本來早兩天就想說的,又怕今後再也吃不到你親手做的好東西了……也罷,那裏地方是偏僻清苦些,但應該沒人猜得到,好歹暫時避一避,事不宜遲,今晚無論如何得送你出城。”
沒半分征兆,就說起了要分開的話。
不過也早在意料之中。
姜漓倒沒覺得如何驚訝,只是微覺突然,心裏竟有那麽點不是滋味。
“你……究竟有什麽打算?”
像覺得這話略顯明知故問,裴玄思似嘆似笑籲了口氣,拿調羹撇着那粥裏淡淡的油花。
“還記得那次在潭拓寺相遇麽?最後我問你,若有一天,我不用理會什麽聖旨,也不再将潞王府放在眼裏,號令天下,也沒人敢不依從,你肯不肯回心轉意,再原諒我一次。”
姜漓當然忘不了,甚至那副不顧一切的口氣也猶在耳邊。
她咬着唇,鼻息不自禁的有些急促:“可我也說了,讓你自己珍重……別做傻事。”
“傻不傻,眼下也只有這條路了。倘若上天眷顧,讓我成就了大事,即便你還是不肯原諒我,也能在這世上清淨安穩地過日子了,所以,值得。”
裴玄思語調微沉,指尖輕觸的碗壁已經半涼,粥水中卻還依稀能瞧見縷縷熱氣冒上來。
“但我沒有十成的把握,所以有些話須得交代清楚,若能成事,自然沒什麽好說,若是敗了……你也不會被牽連,只管安心呆在那裏,自會有人接應,到時好生聽你義父安排,千萬別再過問我的事。”
這些話仿佛在交代身後事一樣,聽着便叫人渾身不舒坦。
姜漓心頭怦然亂成一團,就像剛成婚不久那會,聽說他要離家遠赴京城。
那次走時,他甚至連回眸看看都不屑一顧。
如今殷殷離別,已決意為她拼上了性命。
“要是我現在便答應……原諒你呢?”
裴玄思拿調羹的手一顫,剛垂下的目光又揚起來,由驚到喜,雕琢裁削的俊臉上每一寸都綻着孩童般的喜悅。
但很快,那舒朗明媚的笑又沉匿了下去,只餘一縷微韻留在唇角邊。
“那我就更不能再受人挾制,叫你過提心吊膽的日子了。”
她眼波盈盈,望着他微帶血絲的眸,那雙瞳子裏泓光深湛,竟是從未見過的堅定。
姜漓猛地覺得自己也不是全然懂他。
至少從沒想到過,他會為了她不顧一切。
似乎應該勸住他,倘若一念之差,讓此刻成為永絕,她不知道自己會怎樣。
可話哽在喉嚨裏,居然一個字也說不出。
裴玄思捧起碗,把最後那些湯米吃得幹幹淨淨,回味香甜地咂了咂嘴,拿帕子抹淨口唇,站起身。
“那邊吃穿用度都備着,不必收拾多少東西,到時我就不送你,免得見了又舍不得。”
似乎為了掩飾開始變得澀啞的語聲,他沒再多說,從旁拂身繞過,撩開棉布簾子出了門。
腳步聲遠去不聞,浴後的水氣和衣物熏染的薄荷味兒還萦繞在鼻間。
姜漓不知呆立了多久,茫然品出唇間淡淡的血腥,原來不知不覺把唇咬破了。
她長長嘆出一口氣,拿手背在眼角拭了拭,收拾了他吃粥的碗勺,仍舊放在托盤裏。
剛端着走出門,就見老家院急匆匆打外面進來,迎面上前道:“少夫人,宮裏又來人傳旨意了。”
姜漓的腦弦頓時一緊:“他呢?沒見到?”
“這個……宮裏的人說,旨意是傳給少夫人你的。”
拆散了高椎髻,束起芙蓉冠。
剝去素襖羅裙,換上褐袍法衣。
沒等姜漓朝鏡子裏瞥上一眼,瞧瞧自己此刻的模樣,手中就被塞了一支二尺長的天官賜福如意。
幾個粗手大腳的年長宮人扶起她,押解似的攙出了門。
候在外廳沒走的老太監聞聲回身,目光細狹地對她上下打量。
“嗯,不錯,不錯,這就有那麽點意思了。”
他一副驗看成色好壞的眼神,跟着便由衷點頭:“咱家之前說什麽來着,到底是天生麗質,別管怎麽捯饬,就是随便披上塊布,照樣中看得緊。”
說着,甚是滿意地呵聲一笑:“整個皇城大內,可就數九洲池邊這座別院最是清靜,姜家娘子就遵照旨意在此安心清修吧,等回頭賜下仙號,這事便齊了。成,話便說到這,咱家還要進宮複旨,就不多呆了。”
見他要走,姜漓趕忙叫住:“公公且留步,我還有幾句話說。”
那老太監剛轉了半個身,聞言一詫。
從在裴家接旨到收拾進宮,人一直挺老實,連句多餘的話都沒有,這會子順順當當米已成炊了,怎麽又不安分了?
既然進了宮,自然不怕再她翻起什麽大浪來。不過,先順毛摩挲兩下,倒也無妨。
暗地裏一琢磨,于是比了個手勢,等旁邊的宮人內侍都退下了,便沉皺紋縱橫的臉似笑非笑:“有話不怕,可咱家得提醒一句,也別什麽都敢說,要是你跟裴軍使的事,趁早趕緊打住,聖上的脾氣向來如此,金口一開,斷無更改,真擰着來他和你都沒什麽好。”
姜漓暗吸了口氣,作勢一愣,嘆聲道:“公公誤會了,我沒這個意思。”
“不是?呵,真人面前不說假話,你跟裴軍使雖然和離了,可互相瞧着那眼神……嘿嘿,咱家活了幾十年,什麽沒見過,還能看不出來?”
那老太監洞悉一切似的不屑,冷笑間更不客氣:“咱家打開天窗說亮話吧,裴軍使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但有才之人少不了都有個倔性子,聖上就算倚仗,也得留心防着點不是?眼下能拿捏住他的,就只有你了,唉……也別怪,人嘛,總得給自己留點餘地。”
拿人做質,一旦有什麽風吹草動,便以此要挾,逼人投鼠忌器。
這種手段并不新鮮,更不必挑明,如今說出來,就是在當面敲打,讓人別再心存念想。
裴玄思應該早想到了,否則就不會刻意安排她遠走。
只不過,到底遲了一步,終究還是落到了這個境地。
姜漓不知道裴玄思聽說後會怎樣,也不敢去深想。
而她,絕不能就此坐以待斃,讓自己變成別人随意挾制他的工具。
“公公真的誤會了。”
姜漓一臉無可奈何,苦笑搖頭:“我跟他雖然說不上是仇深似海,可也算切骨之恨,這輩子都解不開的。”
“哦,這話什麽意思?”那老太監皺眉好奇。
“事情只有我一個人知道,原本不想再提,既然公公問起,也就不敢再藏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