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燎沉香 你們知道的太多了
甬道似的路只有四尺寬, 最窄得地方幾乎側身才能通過。
背後早已不見來路,前面依舊還是望不到盡頭,能看清的就只有手裏那一小塊蠟燭照亮的地方。
即使是陵墓裏的甬道, 也斷乎不可能這麽長。
若不是能摸到兩邊粗糙的石壁,人仿佛身處于一片虛無缥缈的幽冥中。
肖缙雲越走越覺得心慌, 沒留神蠟油滴在指背上, 燙得他一顫,手裏的蠟燭拿捏不穩, 登時落地摔滅了。
眼前猝然一沉,霎時便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
他戰戰兢兢地吞了口涎唾, 只好硬着頭皮摸黑朝前走。
剛小小翼翼挪出兩步, 驀地裏一股涼風從背後襲來, 還沒等反應過來,後領就被揪住,提着他向後拖。
肖缙雲揮舞着雙臂, 腳下亂蹬, 卻一點也阻不住那股力道, 反而倒退得更快。
喊叫聲中, 四下裏猝然一亮, 揪着後領的手也松開了。
他半懵半暈的坐起身, 發現又回到了之前的石室, 周圍幾道冷中含怒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身上。
“世子為何又不辭而別?”
“什麽世子?哼,不就是個由着你們擺弄的提線木偶麽!”肖缙雲索性脫下鞋子恨恨一摔,垂頭喪氣地坐在地上。
一句話讓旁邊本就不豫的幾人臉色更加難看。
“我等為了故太子殿下,為了世子,一身赤膽,萬死不辭, 世子這麽說,就不怕寒了忠臣義士的心?”
“那我說想見我阿耶一面,你們為什麽攔着不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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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缙雲偏頭回瞪着說話的人:“阿耶他被削職下獄,生死未蔔,我卻躲在這裏,什麽也做不得,身為人子,這是不孝啊!”
他紅着眼圈,又是憤恨又是為委屈,絲毫沒在意周圍早已怨氣沖天。
“人子?世子是誰人之子,到現在還不自省麽?”
“身為世子,不思繼承大業,興複社稷,才是數典忘祖,大大的不孝!”
“就為了替世子傳信給那個姓姜的女子,已經連累好幾位兄弟枉死了……如今世子還要一意孤行,是想讓大家夥前功盡棄,全都含恨而終麽!”
肖缙雲面露慚愧:“我知道是我不好,害死了很多人,可百姓家尚且知道生恩不如養恩,肖家的事我怎麽能不管?何況……我本來就不想當什麽世子,是你們這些人硬逼着我做的。現在,我說什麽也不會聽了,你們要麽讓我一死了之,要麽讓我回去見阿耶!”
他不管不顧的鬧,衆人早已無言規勸。
正在一籌莫展,僵持不下的時候,就聽另一頭的通道內叫道:“朝廷的追兵來了,護送世子快走!”
衆人一驚,不由分說拉起肖缙雲便轉進旁邊的暗道。
這次的路卻不長,沒有多遠,前面便是一道封死的石牆。
走在最前面的人俯身按下機關,只見鐵板從岩縫間徐徐墜下,将兵刃拼鬥聲阻斷在了背後。
幾乎同時,頭頂忽然亮起微光,沉澀摩擦聲中,一道天井顯露出來。
衆人生拖死拽,把肖缙雲拉進上面的通道,就看前面遠處一片銀亮的月光,涼風陣陣襲來,顯然出口就在那裏。
衆人不敢耽擱,順着這條直不起身的通道向前爬。
驀地裏一片烈火升騰的焰影壓住了月光,緊跟着滾滾濃煙順勢湧進來,登時嗆得人頭昏氣窒。
前方被堵,後面也已經沒了退路。
幾個人一咬牙,正要沖出去硬拼,卻隐約聽見洞口外傳來陣陣呼喝慘叫。
片刻之間,厮殺聲又戛然而止,火光暗了下去,濃煙也随之淡了。
“都了結了,快走!”
沉寂中,毫無情緒的語聲像救世梵音一樣随風飄進來。
通道裏的人并沒貿然回應,先頭那個小心翼翼地爬出去探查,半晌才沖裏面招呼。
肖缙雲幾乎手腳懸空着被托出洞口,剛露出半個身子,“嗖嗖”的風聲便在耳畔裹旋,鼻息間也終于清新通暢了。
仰起頭的一瞬,對面軒昂挺拔的身影就戳進眼中。
那雙微狹的眸映着旁邊殘燼的火焰,卻絲毫不見暖色,但又有種孤高自恃的超然,讓人不禁注目,甚至油然生出一種自己望塵莫及的感覺。
就在這時,那兩道目光也斜斜地睨過來,落在他臉上打量。
被這股沉冷的氣勢一鎮,他趕忙低了頭,人也順勢被拎出了地底的深坑。
夜色如漆,卻毫不寂靜,隐約能望見對面山上的火把森森,人影幢幢。
衆人不敢耽擱,飛快地撲滅餘火,把洞口掩埋,便馬不停蹄帶上肖缙雲轉移。
一路誰也沒出聲,直到轉進隐秘的山坳裏,背後已經聽不到半點官兵追近的聲息,衆人才松了口氣。
“多虧裴軍使及時趕到,不然今晚世子必然難逃毒手,我等護衛不力,更是萬死莫贖啊。”
“确實如此,不過……裴軍使怎麽知道今晚官軍會來圍剿?”
“聽聞裴軍使傷了腿腳,行動不便,如今這……”
最後說話那人的目光剛往下一瞄,便身首異處,緊跟着旁邊兩個也頸側鮮血狂噴,直挺挺地仰倒在地上。
“話問得太多,沒什麽好處,何必呢?”
貌似惋惜的輕嘆聲中,那軒昂的背影不緊不慢地側轉過來,半隐在夜色中的臉上唇角微撩。
電光火石之間,誰都沒來得及反應,更想不到他會突然痛下殺手。
剩下的兩名故太子舊黨這才回過神,趕忙圍到還在發愣的肖缙雲身旁,一個護着他就跑,一個拼死殿後,不要命地攻向站在那裏似笑非笑的人。
肖缙雲被拉得踉踉跄跄,連腰也直不起來,眼瞧着旁邊的枯樹擦肩而過,忽然一頭頂在肉牆似的人身上。
他撞得鼻眼酸麻,整個人被彈回去,摔得七葷八素,等懵然坐起來,就見剛才護着自己逃走的人像只破口袋似的,被提在那高大身影手中。
“安心去吧,出生入死這麽些年了,何苦再這麽拼命,好好歇歇吧。”
屍體被随手丢落,高大的身影緩步走近,如山一般俯瞰下來。
“你……你想怎樣……要殺便殺,不必多說。”
肖缙雲吓得渾身冰涼,卻硬頂着那口氣說了句硬氣話。
“識得我麽?”對方頗含興致的問,竟然聽不出一絲暗藏殺意的情緒。
肖缙雲微怔了下,怯怯地望過去。
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大半還是沉在暗中,月光斜透進林子,淡淡的映出裁削雕琢般的側面,星輝似的眸光沉在墨色的眼眶中,讓人瞧不出息怒。
他不是傻子,雖然從沒見過這副面孔,但聽了剛才那些故太子舊黨的話,也大約能猜出來。
“閣下是……前朝裴太尉的公子,如今神策軍的裴軍使吧?”
裴玄思若有若無地點了下頭,眉梢和唇角卻揚起來,這次倒是真真切切在笑,正身恢複昂然的站姿。
“莫誤會,我今晚來,既沒有南北衙兩司的軍令,也不是奉了宮裏密诏。”
肖缙雲聽不出他這話是真是假,仍是驚魂難定,覺得這樣倒在地上說話,未免更讓對方輕視,于是勉強撐着發軟的手腳站起來。
“那你……你來做什麽?為了……殺人滅口麽?”
別看是個書呆子,迂腐倒有,卻也不算榆木疙瘩似的蠢笨,眼下什麽處境,自家心裏還是有數的。
裴玄思瞧着他那一臉戒備的樣兒,不由覺得有趣,仍舊淡淡的挑着唇角,沒自承也沒否定,雙手負在背後,好整以暇的睨着眼:“你,是如何識得拙荊的?”
不是已經奉旨和離了麽?怎麽還以夫君自居,稱呼她為“拙荊”?
看來這人果然心術不正,簡直像個欺男霸女的江湖匪類,怨不得姜家娘子要躲到書院裏去,一意避開他,如今卻不幸又被他強擄在身邊,不知受了多少苦。
肖缙雲聽得眉頭大皺,可現在性命握在對方手中,剛才問得也不是什麽好話,只得忍着這口氣道:“也算不上識得,只不過……上次姜家娘子有幅家傳的畫破損了,我有幸同山長一同修補,算是幫了些忙而已。”
“哦,只是這樣麽?”
裴玄思也蹙起眉,微微偏頭,面露疑惑:“既然沒什麽交情,那……上次你叫人悄悄遞那張紙條給我,到底是拙荊的意思,還是你多管閑事,自告奮勇?”
此言一出,咄咄逼人的意思便顯露無疑了。
肖缙雲目瞪口呆,嘴裏嗫嚅着蹦出幾個“我”字,卻回不上話。
“也罷,事情已經過去了,今後也不會再有麻煩,究竟如何也沒什麽要緊。”
裴玄思面色和順下來,轉了話頭緩步上前:“你的身份已經漏了底,那些故太子舊黨就是通天的本事,也護不住你了,走到哪裏怕都逃不過一個‘死’字,與其被抓緊天牢裏零碎受罪,倒不如早點來個了斷吧。”
肖缙雲見他靠近就已經預感到不對,生死一線,驚恐萬狀下再沒有之前的硬氣,渾身打着顫,扭頭便跑,可惜腳下卻軟得厲害,沒幾步就撲倒在地上,後頸驀然一緊,身子就被淩空提了起來。
“當年我阿耶拼死護着故太子,也就是你那父王,已經是恪盡臣節,我父母雙亡,全家獲罪,流放十年,因此生出天大的誤會,讓我這輩子都愧對拙荊……這些帳總有一筆該算在你們身上吧?呵,之前居然還想讓我學阿耶的樣,再重蹈覆轍保你登基稱帝,這般不拿臣下的命不當回事了,是不是也太叫人寒心了?”
裴玄思把他揪在眼前,嘆聲輕笑:“本來虧了你叫人傳信給我,拙荊才能躲過那一劫,饒了你的命也無妨,只不過如今這情勢,留着你實在是個禍端,也礙手礙腳。放心好了,等我成就大事之後,不光是故太子和你,連肖寺卿的墓上也不會少了供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