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望春回 他眉梢挑着邀功似的笑意
在一片注視之下, 姜漓輕提着裙擺邁過石雕門檻,盈盈走進來。
她清麗的臉上微帶病容,腳下也顯得虛軟疲憊, 行走間扶柳弱枝般的步态嬌柔綽約,風致嫣然。
幾乎是轉眼之間, 那些原本複雜各樣的面孔就變成了如出一轍的愕然驚豔。
徐允貞見她甫一現身, 就引得在場男人紛紛神魂颠倒,連幾個去了勢的宮奴都直着眼睛發愣, 那股強壓下的怒氣登時又蹿了起來。手不自禁地撫在臉上,隔着面巾摸到那些浮凸的傷疤, 只恨得牙根兒癢癢。
姜漓瞥見徐允貞的第一眼, 就看到那幅蒙在臉上的面巾, 一時不明白她怎麽會把向來自負的容貌遮住。
不過正趕着滿心煩亂趕的時候,她也顧不得往深處想,那晚被擄到樓船上的遭遇抑制不住地就在腦海中閃回湧現。
若不是裴玄思及時趕到, 她必定會受盡屈辱而死, 如今想想還心有餘悸, 即便是劫後餘生, 這些日子仍舊噩夢不斷。
而現在, 這個權勢熏天, 讓她恨之入骨的蛇蠍歹人又出現在眼前。
為了熬過這一劫, 即便再不情願,也得硬逼着自己去坦然面對。
她有意無意朝月臺上望過去,立時便迎上裴玄思那雙和暖的眸,四目交投,他兩邊唇角同時向上彎翹,居然旁若無人, 頑童似的沖她擠弄着眉眼。
這般生死難定的時候,他倒是心寬,好像事不關己,竟還能笑得出來。
姜漓眼帶責備地蹙了下眉,別開頭不去看他,穩了穩神,目光轉向徐允貞,強壓着厭惡上前行禮。
“吳門姜氏女,拜見昌樂郡主。”
徐允貞揮手撥開擋住視線的內侍,睨着伏在自己面前的人,連抽搐的眼角都燎着怒火,鼻音濃重的“哼”出冷笑:“好啊,裝得可真像……我看你也是這些天過得太舒坦了,所以跟裴玄思一樣不知死活,竟敢在我跟前抖這個機靈。”
說話間牙齒已咬得“咯咯”響,看架勢恨不得立刻跳下擡輿,親手将她撕成碎片。
姜漓料到一上來就是兇險萬分的狀況,這時對方沒說“平身”,也不能起來,正要拿思慮好的話回複,餘光卻瞥見绛紅的袍擺斜刺裏靠近,緊跟着上臂就被人托住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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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主提點兩句便好,莫要真把人吓着了,反而問不出實情來,既然禮數已成,姜家娘子就起來回話吧。”
那老太監忽然橫插進來解圍,順勢把她拉了起來。
姜漓不料還有人出手幫忙,沒去看徐允貞此刻的臉色,轉向對方行禮,道聲“公公萬福金安”。
“免了,免了。”
那老太監半途扶住她,似笑非笑地拿手在胸腹間比量:“當年姜太傅帶你入宮赴宴的時候,咱家瞧着才這麽高一點,如今都出落得如花似玉了。”
幾句話把氣氛緩下來,便話頭一轉:“聽說娘子失蹤了好一段日子,不知去向,別說咱家了,就連聖上在宮裏也有耳聞,若再尋不着下落,事情就不知會牽連成什麽樣了。娘子究竟去了哪裏?又是為了什麽因由?今日不妨自己說一說,也好辨個是非曲直,勿枉勿縱。”
“失蹤?公公怕是誤會了,這些日子我一直在外尋找失物,剛剛才回到經京裏,聽聞老太君身故,就趕緊來瞧瞧。”
姜漓先作勢一愕,略作解說,跟着正色道:“上月我還在東陽書院的時候,出了件奇事,就在二十二那晚,竟然有賊人趁夜偷偷潛進我的住處,盜走了聖上禦賜給家父的一對黑金兔毫盞,連我豢養多時的西域獅子貓也打死了,還留下一張字條,寫着‘若還要那件東西,便回家相見’。”
“哦,聽意思這毛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那老太監眨巴着眼,“不過,這是讓你回哪個家?上月二十二,你與裴軍使早已奉旨和離了,該不會……”
姜漓颔首嘆了口氣:“公公心思細密,可我當時一看那條子上的筆跡,就知道是讓回裴府。”
“為什麽,莫非……”
“公公應該猜到了,那上面的字跡八九成像是裴公子的,所以我當即就離島去了裴府,他卻不在家,我只好叫人把字條送去軍衙裏了。”
話音未落,衆人的目光一大半都齊刷刷轉向了裴玄思。
那老太監偏頭抱着浮塵,狹眸看他:“裴軍使,這個事你如何解釋?”
衆目睽睽之下,裴玄思像懵然摸不着頭腦,自己轉着四輪車上前,拱手道:“公公管着南衙禁軍,定然是知道的,上月二十一、二十二兩晚是我神策軍宿衛宮城東門,宮裏和軍中上下都有見證,過江上島少說要大半日的工夫,我怎麽可能抽身出城潛入東陽書院?”
“嗯……不錯,是這麽回事。”那老太監略微想了想,恍然點頭,“那晚咱家回司宮臺,路過東門的時候,還跟裴軍使說了幾句話呢。”
“公公好記性。”
裴玄思接口贊了一句,語聲懇切道:“轉天出宮之後,前日的塘報又到了,所以一整天我都在值所,半步沒有離開過,見到那張字條已經是當日傍晚,上面的筆跡雖然跟我十分相像,但絕不是我的手筆。”
他說着,一臉後怕地轉向姜漓:“出了這麽大的事,阿漓你當時為何只讓人把紙條交給我,卻不肯把話說明了呢?”
姜漓沒去看他,微帶恹恹地嘆氣:“我當時也沒多想,就念着家父的遺物萬萬不能失落,其餘的哪還顧得上細琢磨。後來再想,那兩行字的确只是形似,筆法氣度上就相差的多了,分明就不是同一個人寫的。”
那老太監聽到這裏,擡手搓着下巴沉吟:“照這麽說,這是有人設下的局,存心讓你誤會是裴軍使所為。”
“可不是麽,此人也不知懷的什麽龌龊念頭,用心之險惡,手段之卑劣,實在是一言難盡,哼,可偏偏又蠢笨得緊,以為別人真就會乖乖上了她的當。”
裴玄思刻意咬重那些貶損的字眼,眼角暗瞄着擡輿上氣得發抖的人。
徐允貞幾乎氣炸了肺。
那晚她處心積慮安排下對付姜漓的圈套,卻被他輕而易舉地反算了一道,簡直是奇恥大辱,就像如今這張臉一樣見不得光。
可現在不光被他當着衆人挑開了奚落,還趁機毫無顧忌地當面辱罵,就差沒指名道姓了。
“裴玄思,你挺得意啊,呵呵,以為扯幾句話閑篇,之前那些死罪就這麽揭過去了麽?”
陰聲乖戾的話一引,那些從姜漓進門之後就沒再吭過氣的潞王黨官員像是才回過神來。
“郡主所言甚是,別管什麽遺物丢失,筆跡存疑,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眼下咱們說得是欺君謀逆之罪,莫要避重就輕!”
“不錯,一沒證據,二沒公堂檢驗,由着你這張嘴随便說,誰能信服?”
“依我看來,那字條上的筆跡真假倒可放在一邊,單說入室行竊這種事,還用得着你堂堂一個神策軍使去做麽?什麽在宮中宿衛,抽不出身來,說不得都是些掩人耳目,對姜家娘子欲擒故縱的把戲。”
衆人又是一陣你争我搶的吵嚷,有的甚至跳腳對着裴玄思痛罵,卻沒人再提及姜漓與他通同一氣的話了。
正恨不得一人一口,用唾沫将他淹死,驀地裏兩道半陰不陽的目光掃掠過來。
衆人心中一凜,亂哄哄的罵聲登時沉了下去。
“就因為事關欺君謀逆,咱家才得替聖上查問清楚了,諸位大人有什麽話,只管自己回家寫奏本往上遞,在這裏喊個什麽勁?剛才誰說得來着,避重就輕?這話什麽意思,該不是在說咱家處置不公吧?”
那老太監正橫眼立威,一聲冷笑就從背後戳了過來。
“公公向來老成謹饬,宮裏宮外誰不知道?但今日這件事,倘若沒個正兒八經的交代,有些話本郡主就只好到聖上那裏去說了。”
“多蒙郡主提點,聖上那裏怎麽交代,咱家心裏自然有數。”
那老太監和徐允貞表面客氣,暗地裏卻已經成了針鋒相對的架勢,轉回頭問:“裴軍使,那張字條可還在你手上?”
預想的局面已經做得差不多了,裴玄思仍是一臉恭肅。
“不瞞公公,玄思怕這東西早晚要做見證,不能有閃失,所以一直鎖在澄清坊值所裏,稍時便可呈給公公過目。”
姜漓站在那老太監和徐允貞中間,一直懸着心渾身不自在,這時發覺他那雙眼又瞟了過來,還暗帶示意地微蹙了下眉,立時領會,接口道:“公公知道我與東陽書院有淵源,離島之前曾與做山長的義父說起過,他老人家也見過那張字條,可以作為見證。”
“好,人證物證都在,這是非曲直就好追查了。”
那老太監點頭認可,又問裴玄思:“照理裴軍使見到字條之後,應該回府向姜家娘子解釋才對,為何卻沒有?”
裴玄思籲聲長嘆,郁悶中又帶着幾分怨怒:“這事公公還不知道,那天我本來已經準備回家,可剛一出門就接到殿前司的調令,讓我即可領兵移防外城,結果當天夜裏宮中又出了行刺的大案,臣率部整夜追捕亂黨,等天明回家時已經晚了。”
“原來如此,看來這是故意讓你見不着姜家娘子啊。”
那老太監自言自語似的點着頭:“當晚行刺的逆賊中有六個落網,一人逃脫,好像也是裴軍使你帶人去緝拿的。”
終于把話引到這一步,裴玄思壓着眼底湧起的寒光,拱手垂眸:“那夜玄思追捕亂黨趕到江邊渡口,眼見他逃上一艘船後就沒有再追,一直沒敢實言禀告,伏請公公治罪……”
那老太監啧聲一揮手:“治不治罪回頭再說,你為什麽不追到底?”
“因為……我識得那船正是郡主慣常坐的樓船,所以沒敢驚動。”
“裴玄思!”
徐允貞厲聲暴喝從擡輿上跳起來:“你找死麽!我就是不明白,人活得好好的,怎麽非往絕路上拱呢?這倔老婆子沒了,還有人送終,若是你死了,怕連個正經操辦的人都找不着吧,呵……”
沒等她笑出聲,一道極細的光就從暗漆漆的門廳裏飛竄出來,不偏不倚,在面巾上穿出一個黑黢黢的小點。
幾縷煙氣随着火苗冒起來,黑點轉眼就被燒成一個銅錢大的洞。
徐允貞回過神,慌不疊地扯下面巾丢開,臉上溝壑般縱橫交錯的傷痕頓時毫無遮掩的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旁邊的宮人內侍吓得魂不附體,趕忙跪地求饒,連頭也不敢擡。
不遠處那些潞王黨官員卻是頭一回見到這鬼魅般的面孔,此起彼落的訝異聲中,各種驚駭、厭棄、鄙夷的神色都在眼中閃過。
除了那些宮奴外,就數姜漓站得最近,也被吓得不輕。
原來昌樂郡主帶着面巾是因為容貌毀了,可這滿臉傷痕又是從何而來。
目光轉開之際,砰跳的心猝然一動,不由自主朝月臺上望過去。
剛巧裴玄思也正看過來,眉梢還挑邀功似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