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花梢紅 裴玄思,你搞什麽鬼
之前還只是笑裏藏刀的威逼, 這會子終于惱羞成怒,要置人于死地了。
前頭那個話音剛落,立時就有人“義憤填膺”道:“收回封賞論罪?豈能如此輕巧, 裴、姜兩家親斷義絕是陛下的旨意,郡主與裴軍使大婚也是陛下的旨意, 朝野皆知, 如今裴軍使強擄姜太傅千金,軟禁在家, 這是公然違旨,欺君罔上, 與原妻藕斷絲連, 悖逆夫德, 是對郡主不敬,如此十惡不赦的大罪,不即刻押入天牢, 交三法司拟定大辟之刑, 還等什麽?”
“不錯!欺君之罪, 百死猶輕, 沒什麽話好說。”
又有人把手一揚, 順勢接口:“不過, 我以為還有件事應當查問清楚才行, 姜太傅的千金究竟是真被擄來的,還是自己心甘情願,這一點至關重要,假如他們兩個餘情未了,同流合污……呵,那只處置一個, 卻姑息另一個,成什麽道理?到時如何正官紀國法,又否則如何為郡主讨還公道?”
其他潞王黨的官員沒搶到先,當即争先恐後地圍上來,有的附和,有的鼓噪,霎時間群情激奮,叫得一個比一個賣力,生怕自己嗓門兒小了。
到底是讀書人,嘴皮子比刀劍還厲害,憑着口水都能把人淹了。
可是,就跟之前妄想削奪他的兵權一樣,會有那麽容易麽?
裴玄思不由好笑,眼角瞟着身邊那堵“擋風的牆”,更加坦然不懼,臉上卻故意擺出勃然變色的樣子,沖那老太監恭敬抱拳。
果然,那聲“公公”才剛叫出口,對方就丢了個“不必着忙”的眼神,轉身掃視着月臺下那幫跳腳罵街似的人,啧聲咂起嘴。
“瞧瞧,瞧瞧,人家這裏喪事都還沒辦完呢,靈堂之外就吵吵成這副樣子,成什麽體統?諸位大人若再如此沒個顧忌,咱家回宮複旨的時候,可就不知該怎麽在聖上面前回話了。”
一開口明着是在規勸,到後面話頭裏刀鋒就露出來了。
下面的人只覺一陣涼風拂過脖頸,心頭無不凜然,當即都住口噎了聲。
那老太監浮塵一翻,搭在手臂上,冷沁沁的目光依舊在衆人身上打着轉。
“萬事擡不過個理字,諸位大人一個個說得熱鬧,可曾在這裏見到姜太傅的千金了?誰倒是能把人領出來,叫咱家瞧瞧,總不能全由着一張嘴,含血噴人吧?”
這是挑明了向着裴玄思說話,可又叫人無從反駁。
底下衆人正面面相觑,不免都望向近旁樹下那架被宮人內侍簇擁的小擡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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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允貞被扶過去坐了這一會,吓得泛青的臉色已經緩過來了,這時卻默然垂着眼,一副泫然欲滴的樣兒,等所有的目光都彙攏過來,才凄聲道:“我自幼養在宮裏,也算是公公眼瞧着長大的,唉……那時有公公的照拂,沒受過半點委屈,我一直記在心裏,如今不在宮裏了,我的委屈,公公是不是就不再管了呢?”
聽她繞着彎地敲打,那老太監兩道斑白的眉皺了下,拱手道:“多謝郡主,這麽些年了還念着咱家的好,嗨……咱家不過就是個天家奴婢,郡主在不在宮裏,奴婢看來都是一樣,只不過……”
“好,有公公這句話就成了。”
徐允貞不等他說完,就從懷裏摸出一張又破又皺的紙箋,随手向前遞:“這是東宮六率的薛大将軍親手截獲的,請公公先過個目吧。”
旁邊的內侍接過去,弓着身子快步走上月臺。
裴玄思看着那信箋被送到那老太監面前,冷意在眼底沉積。
于他而言,即便這上面透露了些許只言片語的所謂證據,也不足為懼,至于信裏寫了什麽,他更是毫無興趣。
唯一讓他憋不住心頭無名火起的是,除了薛邵廷,外面居然也有人惦記着姜漓,而且還偷偷摸摸地拿書信寄情。
夠這副膽子,又有人甘冒風險願意替他奔走傳遞的。
東陽書院裏上上下下,誰有這個分量,壓根就不用猜測。
本來就是見不得光的身份,跟地溝裏的耗子差不多,老實呆着尚且怕被揪住了尾巴,這個肖缙雲渾頭渾腦,膽子卻堪比天大,竟然肆無忌憚地把手伸到眼前,跟他争搶起來了。
這是活膩了,真把自己前朝餘孽的名頭太當回事了麽?
站在旁邊的老太監哪知道裴玄思暗地裏轉的什麽念頭,只瞧見他眼中噴薄欲出的怒火,別說慌亂,連一絲緊促的都沒有,心下立時更有底了,接過那封信,虛眇着眼從頭掃了一遍,墜耷的嘴角不由撩起。
“這封信怎麽了?咱家瞧着也平常啊,讀書人麽,往好裏說,哪個不盼着風花雪月,以為自己是多情種子?難聽些,可不就是癞蛤蟆看天鵝,癡心妄想麽。”
徐允貞像是料到他會不以為然,也不疾言厲色,緩聲淡氣道:“起初我也這麽想來着,以為就是個讀不進聖賢書的,滿腦子被女人那點事塞住了,可這送信的人就不一般了,已經查實是當年故太子的舊黨餘孽,宮裏幾次行刺都是他們幹的,這幫犯上作亂的亡命之徒,卻甘心受人驅使,傳一封貌似無聊的信,呵……這個寫信的人究竟是什麽底細,恐怕就沒那麽簡單了吧。”
那老太監聽到這裏也糾起眉:“這,該不會……”
“事情還沒傳到宮裏,所以公公尚不知情,聽說那個寫信的沒抓到,被人舍命護着逃了,眼下東陽書院已經進出不得,從上到下正人人過篩子似的查呢。”
徐允貞搖頭喟然嘆氣:“抓捕反賊什麽的有人去管,本郡主關心的是自己的儀賓,那伏誅的反賊說,這封寫給姜家娘子的信是要送到裴府來的,什麽緣由,就不用說了。薛大将軍當時親耳聽到,總不會有假吧?唉……本來我也是為難得緊,抱着一絲念想,盼他能心存良知,懸崖勒馬,如今鬧到這個地步也說不得了,總不能暗中包庇,讓他做個有負聖恩的逆臣吧。”
她一副既心痛又失望的樣兒,話卻說得正氣凜然。
底下那些潞王黨官員瞅着架勢,立刻來了精神,當即就有人大聲道:“好!郡主深明大義,無愧宗室光明磊落之風,裴軍使私藏原妻,欺君罔上,還大有勾連前朝反賊之嫌!這回沒什麽好抵賴了吧。”
話剛說完,一票人就随聲附和。
群情激昂之下,那老太監也面色疑慮為難起來,轉向裴玄思擠弄着眉眼:“裴軍使,這些事究竟有沒有,當着咱家的面,你不妨說出來吧。”
果然,“交情”這兩個字,一到要緊的時候,看着風向不對,真假深淺就試出來了。
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
裴玄思不着痕跡地朝對面敞開的垂花楹門瞥了一眼,嘆口氣,攤手苦笑:“公公明鑒,別說前朝反賊,就是東陽書院,玄思也早沒半點來往,這封信是誰寫的,誰送的,前因後果,我一概都不知情,這分明有人故意栽贓陷害,卻叫人從何說起?”
見他茫然無從分辯,那老太監咂着嘴,眉頭皺得更緊,壓聲不悅道:“裴軍使,咱家可是好意提醒你,欺君謀逆的罪名不是鬧着玩的,單憑一句‘不知情’,咱家就是有心幫忙,聖上也決計遮掩不過去啊。”
裴玄思抱起拳,依舊不緊不慢:“多謝公公提點,但玄思自問襟懷坦蕩,絕無欺瞞,無論到哪裏都是這句話,至于在聖上面前,公公盡可以照實回話,大可不必遮掩什麽。”
“啧……也罷,那裴軍使可就莫怪咱家公事公辦了。”
那老太監面色一沉,撇嘴冷腔冷調地丢下這句話,拂袖便走。
還沒等走下月臺,一名裴府的仆厮突然從垂花門外奔進來,一溜煙飛快地沖到臺階下報道:“禀公子,姜……姜家娘子登門吊唁老太君來了!”
洪亮的嗓門兒仿佛半空裏響過的炸雷一樣,那些潞王黨官員正自幸災樂禍的表情幾乎同時一滞,全都詭異地僵在臉上,面面相觑。
徐允貞更是活像見了鬼似的,愕然呆了下,跟着猛地一扭頭瞪向裴玄思。
“阿漓來了!人在哪裏?”
裴玄思視而不見,眼眸笑意盈盈地亮起來,作勢情不自禁地向前探起身子。
報信的仆厮呵着腰,側身朝門外一指:“回公子,才剛下車進門,老家院正陪着在前面靈堂進香磕頭呢。”
“那還等什麽?快把人請到這裏來說話呀!”
那老太監回過神來,拍着大腿吩咐,随即又勾勾指頭,叫來貼身長随耳語了幾句,讓跟着一同去。
“裴玄思,你搞的什麽鬼!”
那兩人才剛跨出門,徐允貞就憋不住了,咬牙切齒地指着他:“好啊,當着面還敢玩這種把戲,以為別人都是傻子麽?實話告訴你,不用妄想了,這欺君謀逆的死罪,你是逃不掉的!”
算計人的時候連細聲慢語的和順模樣都能扮得惟妙惟肖,等到被人反制了,便立刻惱羞成怒,什麽都顧不上了。
“郡主何出此言?臣實在不明白。”
裴玄思一面裝模作樣,一面在肚裏暗笑,只聽走回身旁的老太監插口道:“郡主且稍安勿躁,稍時姜家娘子到了,問過了話,一切自然就見分曉了。”
徐允貞恨恨地哼了一聲,唇角在面巾後氣得抽跳不止。
回頭之際,素襖淡裙的人正跨過門檻走進來,那張未施粉黛,卻依舊清麗無雙的臉硬生生戳進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