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倚晴空 京裏人就愛搞事
裴玄思坐在四輪車上被人推到前院正廳時, 徐允貞正真模真樣地在棺木靈位前進香,身後宮人仆厮,還跟着十來個身着公服官帶的人, 顯然都是潞王府一黨的朝臣。
他睨着那張藏在面紗後的臉,攢在胸腔裏的火立時頂到了天靈處, 每一處發根都燎得發燙, 雙手在袖筒裏緊攥成拳,指骨節節脆響。
若不計利害, 這些人在他眼中和蝼蟻沒什麽兩樣,舉手間就能碾死在面前。
但他畢竟不是一時沖動便熱血上湧, 意氣用事的人, 暗自忍下這口氣, 看對方進完了香,才示意身後的仆厮推車過去。
“臣見過郡主,多謝郡主屈駕吊唁家祖母, 臣實在愧不敢當。”
“這說的哪裏話, 雖說三書六禮還沒成, 可聖上賜婚的诏書可是寫得明明白白, 本郡主怎麽也算是裴家沒過門的媳婦, 來祭一祭老太君不是理所當然的麽?”
徐允貞盈盈轉身, 上下打量他:“喲, 上回見你還躺在榻上人事不知,今日居然就精神了,這是吃了什麽靈丹妙藥,還是被哪個稱心可意的人兒伺候舒坦了?”
這話裏帶刺,像是聽到了什麽風聲,所以才興師動衆地找上門來。
裴玄思坦然不懼, 淡着臉拱手:“郡主說笑了,臣的身子自己有數,這點小傷自信還沒什麽大礙。”
“有數?沒大礙?呵,你這樣子可不像喲,我瞧着好生心疼呢。”
徐允貞陰聲膩語,臉上忍俊不禁,背後那些同黨朝臣也都拿各色各樣的眼神瞟着他,若不是在靈堂裏,恐怕早就幸災樂禍得笑成一片了。
站在最前面的人暗中觑着臉色,當即恭敬道:“郡主日日念着裴軍使,總這麽懸着心不是個辦法,微臣竊以為裴軍使身為潞王府儀賓,今後就不可再擔當戍衛、警跸之類的差使了,不如趁着這次的傷,索性便脫了掌兵的職役,待傷勢大好之後,再請郡主請旨賜封官爵,如此裴軍使不必再以身犯險,郡主也不必再牽腸挂肚,日日在王府中做一對神仙眷侶,豈不是兩全其美麽?”
話剛說完,旁邊紛紛附和着點頭稱“是”,接着又有人接口道:“此議甚好,裴軍使現下多有不便,微臣等願意代拟奏疏,呈遞聖上。”
徐允貞蹙眉“啧”了下唇,貌似為難:“你們說得都沒錯,可照他的性子,若是猛然間手上沒兵可帶了,只怕一時還真受不得這份清閑呢。”
先前那人立時跟聲道:“這有什麽受不得,戎馬沙場不過也是為了博取功名,如今功名利祿已擺在面前,還計較那些做什麽?裴軍使是人中俊傑,自然不會辜負郡主的一番苦心。”
“嗯,倒是這個理。”徐允貞深以為然地點頭,視線冷然帶笑地轉回裴玄思身上,“儀賓,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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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思瞧着這群你唱我和的人,不由暗笑。
好麽,短短幾句話之間就削奪兵權,讓他成了沒牙的老虎,再送進潞王府裏當病貓圈着,裏裏外外“安排”得妥妥當當。
可是,會有這般容易麽?
他抿唇微挑,臉上毫無異樣,反而一副如釋重負的輕松:“不瞞郡主,臣近來還真起過這個念頭,既然郡主也有這個意思,諸位同僚又情願代勞,那便再好不過,臣索性就放心專候聖旨了。”
說着,就朝她身後致謝似的抱拳。
這副順順從從,還滿不在乎的樣兒,着實有些出人意料。
依着他的脾氣,斷然不該如此輕而易舉就被鎮住,莫非其中藏了什麽玄機?
衆人一時有些愣,徐允貞也滿眼狐疑,盯着他瞧了半晌,鼻中輕哼:“那好,就這麽定了,哦,聽說後進廳裏也擺了令堂,當初我來賀喜老太君受封诰命的時候,兩人還在那裏面說了好一陣子話,唉……現在想起來,少不得叫人感嘆世事無常了。也罷,今日既然來了,無論如何都得去瞧瞧,才算圓滿。”
她說着,便自顧自地轉向廳後,走出幾步,見他原地未動,故作怨中含冷的斜眸道:“儀賓,這可是裴家,你不在旁邊陪着,就不怕本郡主走錯了地方麽?”
話往外一撂,裏面暗藏的刀鋒卻已經招呼到身上了。
裴玄思早料到她會這樣,瞧着那副急怒難耐的架勢,不由好笑,比手說聲“郡主請”,便示意背後的仆厮推動四輪車跟上。
徐允貞見他好整以暇,絲毫沒有心虛遲疑,拂袖快步走向連廊,目光一路在各處逡巡,眼底積聚的怒意越來越沉不住。
來到後院,她沒讓随行的宮人再跟着,一個人推開門,硬生生闖入廳裏。
等裴玄思被推進去,仆厮還沒把門掩好,她便瞪着眼回身怒道:“姜漓那賤人呢!你到底把她藏在哪裏了!”
忍了這半天,終于裝不下去,露出真性來了。
裴玄思自己轉着車輪往邊上挪了挪,不緊不慢:“郡主不是來吊唁老太君的麽,怎的問起不相幹的事來了?”
“住口!你少裝模作樣,我已經知道了,姜漓就在這裏!”徐允貞陰恻恻地“呵”笑,“算你聰明,能想到把她藏在家裏,還真是沒想到,你的狗膽居然這麽大。可是,哼,你以為這樣就天衣無縫,萬事大吉了麽!”
裴玄思暗地裏在思忖,一時想不出是哪裏洩漏了風聲。
這時對方已經把話挑明了,他仍舊裝着糊塗,訝然不解道:“郡主這是聽信了什麽傳言,我和她已奉旨和離,若還放在身邊就是抗旨欺君,這罪過誰吃得起……”
“放屁!”
徐允貞扯開嗓門吼得聲震屋宇,血紅着一雙眼,兀自壓不住那股火,怒不可遏地一腳将燒紙錢的火盆踢翻,裏面殘餘的灰燼撒得滿地都是。
“裴玄思,你當我是傻子麽!一點憑證都沒有,就白白找上門來詐你?”
她臉上的面巾一起一陷,□□,哼聲冷笑:“實話告訴你,東陽書院裏有人酸文假醋,寫了封書信給姜漓,指明送到你這裏,呵呵……沒想到吧,你那個小青梅早不知道跟多少男人糾纏不清了,枉你還像寶貝一樣把她捧在手掌裏,藏在心尖上。真是好笑,哈哈哈……”
裴玄思的目光從翻倒的火盆上陡然一轉,殺意森森,攥在袖筒裏的拳頭抻開五指,掌心順勢勁力傾吐。
無形的氣浪在身下翻滾,轉瞬便噴薄而起,四下湧動。
徐允貞還在大笑不止,驀地裏一股風從背後襲來,直戳在後頸上。
她立時噎了聲,不自禁地回頭去看,冷不防又一陣更大的風卷着地上的紙灰,迎面灌了一頭一臉。
她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倒,吓得驚叫起來,慌忙撲打着灰燼逃到日頭曬在地上的斑影裏。
“你……你搗得什麽鬼?”
徐允貞瞪着他責問,眼角卻怯怯瞟着供桌上搖曳的長明燈和詭異晃動的靈牌,聲音也在發顫,兀自不信光天化日居然會生出這種邪□□。
裴玄思微微側着頭,冷眼斜睨:“臣也奇怪,老太君着急顯靈,怎麽就沖着郡主來了?該不會……”
“你別瞎說!”
徐允貞厲聲打斷,眼中的恐懼立時又深了幾分。
突然間“哐”的一響,那只火盆竟然不扶自正地翻了過來。
風聲猝然又起,把滿地散碎的紙灰卷得上下翻飛,打着旋兒撲向她。
徐允貞驚聲尖叫,這回吓得腔調都變了,抱着腦袋奪門而出,沒留神月臺下人影幢幢,迎頭就撞在一個人身上。
對方“啊喲”一聲痛呼,“咝咝”的抽涼氣:“天老爺,郡主這是怎麽了?着急忙慌的,咱家這把老骨頭可禁不起這般捶打。”
徐允貞也撞得七葷八素,被旁邊的宮人上前扶住,才勉強站穩,看清對方是聖上身邊的老近侍,不由一愣,撫着額角尴尬道:“這……剛才有只蟲子飛到身上,我一時吓慌了,沒瞧見公公……”
“嗨,老奴豈敢讓郡主賠罪,可是……這時令還有飛蟲?剛才那架勢,咱家還以為郡主遇上鬼了呢。”
那老太監撇了撇嘴,迎着被仆厮推門的裴玄思走上臺階,人已換作笑臉。
“哎呀,好了,好了!裴軍使的傷終于有起色了,咱家這幾日一直懸着心,吃不下,睡不着的,生怕出什麽岔子,現在看你這氣色,咱家也就放心了。”
“多承公公挂懷,玄思惶恐。”
裴玄思恭敬稱謝,作勢便要強撐着起身。
“哎,免了,免了。”那老太監趕忙扶着坐好,絲毫不擺架子地在他肩頭輕拍,“上回不是說了麽,裴軍使如今跟咱家是一家人,既然如此,那就不說兩家話。今日老奴來,除了為府上老太君的喪事致祭外,嘿,還有道旨意要宣。”
他眨眼一笑,随即直起腰,朗聲道:“上谕,神策軍使裴玄思不顧己危,舍身救護朕的股肱近侍,精忠之誠凜然,着傷愈後仍領本職,加封武寧節度使,欽此。”
旨意宣完,裴玄思趁着謝恩的當兒暗瞥了一眼,見那幾個潞王黨的官員面面相觑,一個個目瞪口呆。
之前這些人還你一眼我一語,“安排”下削奪自己的兵權,沒等回去寫奏本請旨,加封他的诏命倒先來了,想想都覺好笑。
緩過神的徐允貞鐵青着臉,目光怨毒地使了個眼色。
身後的人立時會意,上前大聲道:“公公且慢,這裴玄思蒙蔽聖聽,強行劫走姜太傅家的千金,關押在府裏,居喪期間暗中行茍且之事,大逆不道,公公應即刻回宮禀奏,請聖上收回封賞,按律論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