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谒金門 阿漓,疼疼我
外面兜轉了好半天的腳步聲終于下了樓, 混進攘攘的人群中出了院子,漸漸遠去。
姜漓輕手把小門推開一條狹細的縫,窺探了幾眼情形, 才悄悄從藏身的暗格裏出來,走到對面那扇半開的小窗邊偷偷張望。
隔着兩重院牆, 能瞧見那輛金頂紅帷的車駕正從院子裏緩緩起行。
她嘆了口氣, 剛要回卧房,就聽日常服侍的婢女在梯廊下竊聲問:“快說, 快說,你都聽到什麽?可別是瞎扯捉弄人。”
這語聲雖然不響, 但離得卻近, 一字不落全飄進耳中。
姜漓聞言一怔, 憑直覺知道一定是說裴玄思的事,不由頓住了步子。
“嘁,我是什麽性子你還不知道, 幾時說過假話了?”
另一名婢女緊跟着應聲:“剛才那個什麽昌樂郡主領幾個禦醫進去瞧公子的時候, 我剛好在外頭打窗底下過, 不敢說全聽到, 七七八八也差不多了。照他們的話, 公子的身子骨……就是, 啧, 男人的那個本事,不成了。”
她嘴上解釋,似乎在還拿手打着比方。
“不用你比劃,我曉得。”先前那名婢女輕啐了一口,掩不住驚訝道,“你沒弄錯吧?公子那樣的身板體魄, 不過是傷了腿而已,怎麽可能引出這毛病來?定是你聽岔了。”
聽她不以為然,對方趕忙分辯:“這麽大的事怎麽會聽岔?裏面有禦醫說了,公子這傷正好損了什麽要緊的筋脈,現在腎氣萎瀉,沉虛難補,哎呀……總之怕是治不好了。”
先前那婢女這才信了,咂嘴道:“我就納悶呢,只是傷了腿而已,這都兩天兩夜了,人怎麽還昏迷不醒,原來竟是因為這個。”
略頓了頓,又惋惜似的嘆氣:“難得公子情意深重,一直放不下少夫人,如今兩人好不容易湊在一塊兒,又鬧成如今這個局面,少夫人若是知道了……唉,這回可算是徹底沒念想了。”
“叫我說也不盡然,公子是一往情深不假,可你哪見過少夫人對他有個好臉色的?那句話怎麽說來着……哦,這就叫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有沒有這回事,也不見得有什麽分別。”
“你這話也有理,只可惜了這天造地設的一對。哎,你說公子若是真好不了,會不會連官位都保不住?咱們往後可怎麽辦?”
“操這心做什麽?真有那一天,還不是該怎麽着就怎麽着,反正我是不會離開裴府的,外頭也不見得能比這裏更好。行啦,別瞎琢磨了,昌樂郡主那幫人都走了,趕緊請少夫人出來吧,藏在那犄角旮旯的地方,可別悶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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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話間,兩人順着樓梯走上來,剛到轉角處,擡頭瞧見站在卧房門口的姜漓。
“少……少夫人!”
兩個婢女哪料到她會自己從暗閣裏出來,剛才旁若無人說得那些話,也不知被她聽去了多少。
無意間犯了這樣的大忌諱,把兩人吓得目瞪口呆,正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麽回話,姜漓卻忽然從她們中間一閃,快步奔下了樓。
從那天過來的僻靜小路來到後院,剛跨過條門進廳,隐約就有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已經足足過了兩天的工夫,似乎還萦繞不散。
這味道有些沖鼻,心裏也愈發不舒暢。
姜漓在內室的落地罩前略停了下,擡手揭開棉布簾子走進去。
裏面封死了門窗,只有後牆上留了個氣口,幾盞泛黃的燈燭模糊照出床榻上雙目緊閉的人。
府裏的老家院正端碗在旁邊伺候粥水,見她進來,不由楞了下,趕忙起身:“少夫人恕罪,公子之前吩咐過,眼下這……老奴也不敢禀告。”
他無奈地回話,滿臉憂急,眼圈紅腫着,顯然一直沒合過眼。
“我來吧。”姜漓嘆了口氣,伸手過去。
“哎,哎。”
老家院趕忙把粥遞到她手裏,閃身讓在一旁,拿手撩開紗幔。
姜漓坐到榻沿上,端着碗湊到鼻前,就聞到粥水裏的棗甜味,秀眉微蹙。
轉眸見裴玄思躺在那裏,面色略見潮潤,氣息粗重,還帶着滞澀,眉心更是半隐半現的泛起青紅,便把手指搭在他經絡清晰地腕上,很快就試出脈象又急又細,還隐含着一股洪盛如火的熱力。
“這粥吃不得。”她眉頭不禁凝得更緊,把碗擱到旁邊。
“吃不得?”老家院聞言一愕。
“紅棗補氣養血是不假,卻性甜偏熱,甜礙脾,甘生濕,多吃無益,況且他現在已經有內熱的症狀,再吃這個,要想傷好就更加不易了。”
姜漓轉眸略想了下,然後道:“這樣吧,用白米,加黨參、白芍、蓮子重新熬一甕粥,吃了清熱祛火,也能益氣養血,一舉兩得。”
“是,是,要說打心眼兒裏惦記公子的,還得是少夫人吶!”
老家院嘆着氣,感慨不已,轉頭沖旁邊吩咐:“都記下了麽?趕快照少夫人說的,再去熬粥來。”
姜漓也不知自己是心軟,還是真的放不下,此刻被他這話弄得微覺尴尬,有人在邊上更覺得不自在,索性又加了句:“這粥少說要熬夠一個時辰,效用才好,不如我先再這瞧着,你們都下去歇歇吧。”
在老家院眼裏,這顯然是想二人獨處,不願意被攪擾的意思。
小夫妻恩恩愛愛,人之常情,有什麽可說的?當下趕緊應了,招呼守在房裏的人都退了出去。
姜漓等外頭也靜了,才拿手背貼在裴玄思額頭上,立時便試出那股子溫燙來,人卻還在微微發顫。
陽虛肺燥,熱邪上揚,外傷之後倒是常見,可人為什麽會昏迷不醒呢?
這真是咄咄怪事。
至于筋脈牽損了腎陽之氣,就更是離奇了。
當初替他治傷時人分明是好好的,一離眼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她鬧不清是怎麽回事,細細回想從前看過的醫典脈案,也沒有一個沾邊類似的例子。
莫非是那天被薛邵廷暗算了,又或者出了別的什麽狀況?
姜漓想起當時縮身藏在羅漢榻後,聽兩人唇槍舌劍,進而差點動起手來的景象,直到此刻仍心有餘悸。
尤其是他那句“就算和離了,也跟親人一樣”,這兩天始終都在耳邊回蕩。
還有最後那下帶着輕嘆的回望,似乎是有話要說的樣子。
只是自己沒有看他,也沒有多停留一瞬,急急忙忙就走了,全然不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麽事。
姜漓默然坐了半晌,擡眸重新凝着他。
那張臉仍舊泛着潮潤的紅,底色卻是一片慘白,短短兩個晝夜而已,竟然比之前見時清瘦了,卻也讓的深邃入裏的五官愈發顯得裁削精致,叫人由衷贊嘆。
而那副胸膛和腰身雖然蒙在被子裏,依舊能看出寬闊堅實的起伏,即使重傷昏迷,還是铮铮男兒般挺得筆直。
這樣雄渾的身軀,真就不成了麽?
單是看在眼裏沒有人會相信,可事實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從小就是要強的性子,立志要做建功立業的堂堂男子,等回頭醒過來的時候,倘若得知自己的身子成了這副模樣,會是一番什麽光景。
姜漓替他想想都覺得難受,正搖頭輕嘆,裴玄思突然急促地咳嗽起來。
她一驚,以為人醒了,趕忙俯身查看,見他依舊閉着眼,鼻息濃重,原來并沒有醒,只是昏迷中牽動了肺氣而已。
但這咳嗽聲分明透着異樣,她又探過手背在他額頭上試了試,只覺似乎比之前更熱了。
她起身淘了把棉巾,給他擦了手臉,正要換水,兩只大手忽然從被中伸出來,緊緊将她手抱在胸口。
“……冷,冷……阿漓……我疼……”
他夢呓似的沉聲低語,發幹的唇輕顫着,愈發看不出半點血色。
姜漓沒料到他突然滿嘴胡話,還犯起渾來,趕緊把手往回抽,不料他人沒醒,抓得倒緊,竟死活不放。
“……我疼,阿漓……疼死了……你別走……一直陪着我,好麽……”
他語無倫次,抓得她越來越近。
姜漓哪想到他昏迷中還能鬧出這樣的糾纏,心裏急得不行,連掙了幾次也沒掙脫,反而見他唇角抽跳,神情痛楚,似乎真被牽到了傷處。
她不敢再強掙了,耳邊不住聽他軟語“哀求”,實在沒了法子,只得咬唇順着他的話道:“好了,好了,陪着你,陪着你總行了吧,別鬧了成不成?”
柔聲安慰了好一會子,那翻來覆去求肯地夢呓才漸漸沉落下去,房內終于又恢複了平靜。
姜漓費了半天勁,才從他雙掌中抽出手來,經過這番折騰,不覺有些疲憊。
剛想去倒杯水潤喉,就有婢女在外面叫了聲“少夫人”。
她怕再吵到床榻上的人,起身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撩開棉布簾子問:“什麽事?”
那婢女語聲微顫:“回少夫人,是張二公子來了,說有十萬火急的事!”
姜漓聽得颦起眉:“公子眼下這副狀況,怎麽見人?先叫老家院回複一聲吧。”
“老家院就在前頭支應呢。”那婢女一臉為難,“張二公子說,見不了公子,就請少婦人你……”
姜漓不禁更是詫異,眼下她跟裴家已經沒有任何關系,張懷還特地這麽說,到底是什麽緣故?
她不明就裏,但憑感覺也知道事情不小,回頭朝榻了一眼,吩咐道:“公子這邊讓他踏實躺着,先別去打擾,若有什麽狀況就來回我。”
說着,便随那婢女出門去了。
棉布簾子放下的同時,裴玄思也在紗帳裏睜開一只眼,悠然撩起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