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深院靜 她是裴家的主心骨
夾道盡頭是裴府的園子, 花廳就在湖石堆砌的幽長小徑對面。
姜漓從後門繞進廳裏,搭眼就瞧見張懷身上那條醒目的苴麻腰絰,老家院陪在旁邊, 正擡袖抹着淚。
“大嫂……”
張懷紅着眼迎上前,剛要下拜就被扶住。
“罷了, 別人我管不得那麽多, 你別跟着趁熱鬧,以後這種稱謂莫要再叫了。”
姜漓正色看着他, 絲毫沒有商量的餘地,走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你這打扮, 是老太君出了事麽?”
張懷到嘴邊的話被她之前那句警示頂了回去, 一時又找不出合适的稱呼, 尴尬地想了想,還是照着面見長嫂的禮數立在下首。
“是,昨夜劉家在京郊的祖宅起了一場大火, 連老太君在內, 全家上下幾十口沒一個趕及逃出來……”
他掩面抽吸了兩下鼻子, 強忍着悲戚繼續道:“那火燒了整個村子, 直到天亮……還是鄰村的人瞧見了, 才慌忙跑去報官的。”
畢竟是跟着在北地一同苦熬出來的, 受過莫大的恩惠, 作為裴家的養子,傷心是理所當然的。
但姜漓卻沒在裴老太君手裏嘗過一天好日子,甚至還差點被賣入青樓,老實說,即便沒仇也該有怨。
可乍一聽這樣的慘事,她心裏竟也不是滋味兒, 低眸嘆息了一聲,又問:“人‘接’回來沒有?”
張懷哽咽着搖頭:“還來沒得及,幾十具屍首……全都燒得難以辨認,一時分不出哪個是老太君……縣衙的仵作現場勘驗,只說是晚間意外翻了燈,走了水,純系偶然……”
純系偶然?
鄉間不像城裏房舍連片,巷陌相通,怎麽可能一把火燒了整個村子?
再者,劉家也不是小門小戶,幾十人的大宅子,只是翻了盞燈,火勢就一發不可收拾了,竟然連一個幸存的活口都沒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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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一細品,就知道事情絕沒那麽簡單。
極有可能是有人故意動的手腳,做下了這件滅門慘案。
姜漓腦中打了個激靈,猛然閃現出那輛才離去不久的金頂車駕,心也不自禁地一緊。
張懷見她蹙眉不語,知道是覺出不對頭來了,抹了把臉,恨恨道:“這事用不着懷疑,定然是潞王府那個昌樂郡主暗中叫人做下的!”
他說得斬釘截鐵,眼中沁着寒色,一副恨不得立時上門去讨還血債的架勢。
姜漓擡手壓了壓,示意他不必焦躁:“你兄長現在的情形,想必老家院已經說過了,傷得那麽重,人一時半會兒怕醒不過來,也沒法有個主張,倘若真是潞王府下得手,這件事就更不能輕舉妄動了。”
略一沉吟,繼續道:“我聽說老太君蒙聖恩重賜了诰命夫人的封號,身份非同尋常,連帶着村民百姓,上百條人命的大案,區區一個縣衙就算錄了案卷、驗狀,也不能就此草草定案了結。想個辦法,讓案子盡快呈報大理寺審閱,一旦在朝廷裏惹起公議,聖上必然會有耳聞,就不是随随便便能被誰遮掩過去的了。”
她頓了頓,又輕嘆了一聲:“不過,出了這樣的變故,老人家定然心裏含怨,留在外面實在不祥,也不合宜,還是盡快接回來的好,讓府裏置備喪儀,也好讓人入土為安。這些事,只能交給你來辦了。”
這都是順情合理的安排,張懷卻遲遲沒答應。
“怎麽,不妥還是哪裏為難?”
“我……有幾句話,想同大嫂單獨說。”
聽他不顧警示又喊出那稱謂,姜漓不禁蹙起眉,但聽那故意壓低的聲氣像是真有什麽隐秘難言的事,于是點了點頭。
一旁的老家院也瞧出端倪,當即告退出廳去了。
張懷警惕地探了探廳外的動靜,又把門窗都掩上,這才走回來,開口又叫了聲“大嫂”。
“不是都說了麽,別再這麽叫。”
姜漓終于有些耐不住了,立時沉聲截住他的話:“我跟他早已和離,沒有半點關系,你這般稱呼不光于理不合,更是在辱我名節。”
“不!在張懷這裏,大嫂永遠都是大嫂,兄長他……也從來沒有一天不念着大嫂!”
張懷神色不改,信誓旦旦地漲紅了臉:“兄長早已經查清楚了,當年家裏遭難的事,跟姜太傅毫無關聯……那道和離的诏書,是昌樂郡主借聖上的口逼迫兄長的奸計,根本做不得數的!兄長他如今傷成這樣,也是為了對付賜婚的聖旨,不願對不起大嫂你啊。”
話好像沒錯,但卻不懂,愛不該是招之則來,揮之則去的一廂情願。
若心性偏執,愛與恨都在一念之間,當時有多瘋狂,過後就能惹出多少絕望。
這滋味,她比誰都清楚。
況且,正是因為這些拼死也擺脫不了的紛擾,她和裴玄思就更不該在一起。
就像那道和離聖旨上說的,再無瓜葛,才能各生安好。
“你要說的就是這些?那不必了。”
姜漓撐手站起身,走向來時的那道門。
張懷見她絲毫不為所動,愣了下,趕忙追上去攔住:“不是,不是!我真有要緊的話。這事只有兄長和我知道,本來是絕不能外傳的,可現在不說已不成了。”
他壓沉着嗓子,稍稍躬身貼近:“兄長讓我改換身份,潛伏在北境邊鎮,暗中收攬兵權,以備大事所需。”
“大事……他要做什麽?”
姜漓聽得眉頭緊蹙,驀然想起那次在潭拓寺撞見時,裴玄思沒來由問假如有一天他能抗旨不尊,公然號令天下,她肯不肯再原諒他一次。
當時她雖然也起了疑心,但多半只當是句賭氣的話,還随口勸他莫做傻事。
現在瞧來,到底還是低估了他那偏激執拗的性子。
他這麽做,真是為了讓自己回心轉意麽?
“這個……大嫂還是不要知道的好。”張懷終于說出了秘密,神色反而疏解了不少,籲了口氣道,“兵部的調令緊急,明日我便要動身,想再回來……不知要等到什麽時候了,京中處處兇險,兄長身邊沒有人幫手,大大小小的事都只有……托付給大嫂了。”
他說着,便以侍奉長嫂的禮數躬身下拜。
這是殷殷托付,也是不能不答應的意思。
姜漓幽然輕嘆,沒有伸手扶他,終于受了這一拜。
“罷了,你安心去吧,老太君的喪禮我會暗中安排妥當,至于他……你也不必擔心。”
“張懷叩謝大嫂!”
伏在地上的張懷已經熱淚盈眶。
她略略點了下頭,沒等他起身,就轉向後門。
走出幾步,像是想起了什麽,又回身道:“聽說迎兒在你那裏,人沒事我就放心了,盼你真誠待她,做個好夫君。”
從園子裏的花廳出來,姜漓走得很慢。
等回到後院,才發覺天色見暗,已經到了張燈的時候,仆婢們進進出出忙活着,已經在預備旌幡白绫了。
她依舊從僻靜的通廊進去,裏面燭火耀眼,似乎比平常亮,一簇簇在紗罩中躁亂不安地搖曳着。
循路轉入廳裏,就看老家院捧着碗盞,在內室門外的雕花落地罩前來回踱步打轉,一見她,趕忙迎過來低聲禀報:“少夫人,公子他醒了!”
姜漓起初看他一臉憂急,還以為是人又出了什麽狀況,懸起的心才放下。
“醒了?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之前老奴先行告退,剛回來的那會兒。”老家院說着,又苦着臉塌腰道,“少夫人恕罪,公子心思細密,一眼就瞧出來了,老奴實在不敢瞞着,就……就把老太君過身的事回禀了。公子聽完就睜眼躺在那,不吭聲,也不讓在邊上守着,這……啧,叫人不知該怎麽好了。”
姜漓一路過來就在思忖這件事。
畢竟是至親長輩,若瞞着不說,便是陷人于不孝,可要是直言不諱,又怕他重傷之下,再傷了心,牽連出別的症狀來。
原本有些兩難的事,如今這樣反倒不必糾結了。
她微微颔首:“說了便說了,反正早晚瞞不住也會知道,人醒了才最要緊。”
說着,從他手裏接過那只碗,摸着還是溫熱的,藥氣與粥水的味道也算中和得恰到好處,于是吩咐:“這個我端進去給他吧,眼下要緊的事喪禮,不能耽擱,煩勞老家院辛苦些,把老太君選好的壽材預備着,等人一接回來,就小殓入棺,回頭我寫封書信,差人送去東陽書院給我義父,官面上有什麽用得着的,他自會叫人關照。至于做科儀法事,水陸道場,還有那些個瑣碎小事,不必我多說,你們都知道,凡事往細裏安排,總之別出了岔子就好。”
老家院躬身連連稱“是”,聽她吩咐完,嘆氣道:“多虧少夫人在,奴婢們才有了主心骨了,若不然真是……”
言罷,抹了抹眼角的淚痕,轉身去了。
姜漓緩了口氣,撩開棉布簾子,端着碗走進內室。
那裏面沒添燈,比白日裏還顯得昏暗,紗帳倒是敞開了。
裴玄思果然醒了,正躺在榻上,睜眼向上望着,眸光散得看不出一絲神采,瞧着比之前昏迷不醒時還叫人懸心。
失去至親的痛苦,對他而言早不是頭一回了,姜漓也同樣深知其味,抿唇略一躊躇,還是走過去,坐到了榻沿上。
“事情出得突然,你也別太難過了……先養好身子,一切從長計議。”
她嘴上說着醞釀了許久的勸慰,舀出一匙粥,還沒等送過去,裴玄思忽然坐起身,一把就将她擁進懷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