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玉壺冰 裴玄思他不行了?
黃昏時突然變了天。
積重的濃雲下, 晚霞被壓得散淡無力。
風狠吹了一陣子之後,屋內屋外都是透心徹骨的涼,天還沒有全黑, 雪片已經紛紛揚揚落了下來。
沒片刻工夫,對面的檐脊上就覆上了一層厚實的白。
幾名換了冬襖, 裹着暖耳的仆厮擡起熏籠, 快步從角落處的條門魚貫而出,廳內只留了只盛着紅炭的火盆。
秦闕把布條塞緊的窗子都檢視了一遍, 轉身看人都退走了,才回到羅漢榻前, 皺眉睨着那條橫搭在沿腳外的腿。
那上頭裹傷的棉紗已經解開了, 被洞穿的創口深陷着, 周圍皮肉外翻,浮腫發青,着實叫人不忍注目。
許久, 阖眼仰躺在榻上的裴玄思驀然開口:“閣下還等什麽?我這條腿可冷得厲害呢。”
秦闕聽着他玩笑似的語氣, 目光移向那張血色寡薄的臉。
“裴小郎君別把事情想得太過輕巧了, 老夫有可言在先, 這麽做是铤而走險, 沒人能擔保絕無後患, 倘若真出了什麽岔子, 後悔已然就來不及了。”
“到了這一步,早就是開弓沒有回頭箭,還輪得着後悔麽?”
裴玄思依舊是戲谑的口吻,可每一個字都像咬着沉重的調子:“小不忍則亂大謀,眼下正是關鍵的時候,要想頂過那道聖旨, 這是唯一的法子,沒有別的路可走。”
秦闕聽到這裏微微點頭,又嘆聲輕笑:“成不成事先放在一邊,你能為阿漓做到這一步也算有情有義了……可你想過沒有,萬一事與願違,即便阿漓回心轉意,你們也沒法再夫妻恩愛,只能是辜負了她,到時候,只怕大事也難成。值與不值,不如還是再想想看吧。”
這的确是肺腑之言,所說的事也的确讓人有過一霎的猶豫。
裴玄思睜開眼,漫無目标地向上望。
明明廳內燈點的不少,頭頂卻暗沉沉地照不亮,全然是一片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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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借着坐起身,有意無意朝榻內挪動,緊靠着那道圍子,就好像姜漓還躲在那背後,一直沒有離開過。
“成不成事,就交給天意好了。但我絕不能對不起阿漓,若連這一條都守不住,我便再沒資格去愛她了。”
他語聲沉沉的調子越來越重,像在自言自語,說完這話便怔然出神。
秦闕凝着他,審視的目光隐隐現出從未有過的柔和,撩起袍擺,默聲不語地坐到矮凳上,取出一只繡紋布包解開。
那裏面密密地排着一叢指許長的針,銀光锃亮。
他挑揀得很仔細,斟酌着從中選出一根來,在燭焰上過火,同時狹眸凝神推敲,好半晌才思索着落在離他傷處上方不遠的箕門穴上。
“這一針下去,便沒有絲毫轉圜的餘地了,老夫再多一句嘴……你可真的想好了麽?”
像覺得這純是多此一問,裴玄思淡笑了下,毫不在意地阖眼向後躺。
下一瞬,腿上銀針頂刺的觸感倏然下沉,前端輕而易舉的戳進穴位中。
雪整整下了一夜,樓臺院落都已看不出本來的模樣。
晨間雪霁,日頭又爬上半空裏,那光映着雪,徒然耀眼刺目,竟覺不出一絲暖和氣來。
後院各處的門窗照舊掩得死死的,落地罩外的也挂起了厚實的棉帳。
裴府老家院揉着紅腫的眼圈,低聲叫仆厮挑亮燈火,拿到拔步床前。
隔着紗幔,隐約能瞧見床榻上的人面色煞白,鼻息似沉非沉,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
坐在床頭把脈的禦醫枯着眉頭,臉色猶疑,又迷惑不定,過了好半晌才收了枕墊,把那只骨節分明的手塞回帳內。
“敢問醫官,我……我家公子究竟怎麽樣了?”
老家院暗地裏觑他臉色不好看,早就提心吊膽,這時見號完了脈,慌不疊地就上前詢問。
那禦醫本來無意同一個老仆說話,但畢竟是安排下的官差,又有聖上身邊的公公交代過話,自然不好端架子推脫,于是瞥眼朝外面示意。
老家院趕忙比個手相請,小心撩開棉帳,把他讓到外廳,又叫下面奉上茶水、熱手巾。
那禦醫也不客氣,坐下之後先擦了手臉,呷了口茶潤過喉之後,才端着架勢道:“依着剛才所見,裴軍使脈象細遲,血氣虧虛之類大抵都是如此,至于傷處麽,也都瞧過了,當初處置是合宜的,藥也用的得當,應該不會有什麽大礙,且先将養幾日再看情形吧。”
“那……那為何到現在人還昏迷不醒呢?”老家院聽他說得全是些清湯寡水的場面話,一點實信都沒有,不由更急了。
那禦醫端茶的手頓了下,餘光瞥着他:“之前忘了問,裴軍使什麽時候開始這般情形的?”
“可就是昨日英國國公府那個薛世子來過之後……”
老家院負氣沖口而出,醒覺不妥,又尴尬地改口:“唉,就是傷後不久的事,起初還好好的,後來就人事不知了,叫不叫醒,哪回傷了也不至如此啊……敢問醫官可知道,這……這到底是什麽緣故?”
那禦醫轉了轉眼珠,“哦”聲淡笑:“這個麽,其實……嘿,有些個外傷偶爾會牽連心脈肺經,加之失血過多,亡陽氣滞,一時虛脫乏力,引至昏迷,也是常有的事,不必大驚小怪,興許過幾天自然就好了。”
“興許”這兩個字十足透着敷衍的味道。
老家院還想再問,對方已經擱下茶盞起了身:“罷了,時辰不早,本官還要回宮複命,就不多呆了,裴軍使的傷勢若有反複,太醫院到時自然還是遣人來,你們不必擔心,只管放心便是。”
說着,也不讓人送,便告辭而去。
剛出裴府,紛紛揚揚的雪片子又落了下來,滿街寒風呼號,幾乎沒個人影。
乘車沿着回宮的路剛進正陽門,隔着老遠就望見牌坊邊巷子裏那輛紅帷金頂的碩大車駕。
那禦醫趕忙叫停住,自己整了整衣冠,跳下車,冒着大雪深一腳淺一腳地奔過去,依着規矩行了禮,便恭恭敬敬地呵腰站到窗口下。
“微臣見過昌樂郡主。”
“去裴家瞧過了?”裏面聲音又沉又澀,顯然心緒不大好。
那禦醫趕忙接口應聲:“回郡主,微臣正剛從那裏回來。”
“說吧,人如今是個什麽情形?”
一聽正經問起這個,那禦醫臉色便犯起難來,幹咳了一聲道:“裴軍使的脈象和傷并沒什麽大礙,只是……”
“只是什麽?別吞吞吐吐,照實說!”
急切難抑的口氣吓得那禦醫一顫,可又不能隐瞞不答,腰杆不自禁地又塌了兩分,趕忙接口道:“裴軍使雖然只是外傷,眼下人卻……昏迷不醒,已經有一夜半日的工夫了。”
這一說實話,車裏果然聲音一變,陡然拔高。
“昏迷不醒?不說只是腿上中了一箭麽?他那般如狼似虎的身板,又不是紙糊的,哪會如此不中用?到底怎麽回事,快給我明白回話!”
“是,是……”
那禦醫身子一震,把頭沉得更低:“回郡主話,這……這類外傷之症,但凡不在要害上,也沒在兵刃上下藥淬毒,便不該有什麽難治之理,只須用對了藥,處置妥當,再細心調養,幾天之內便有起色,即便傷筋動骨也不過多拖延些時日。可像裴軍使這樣……實在是怪得緊。這個,這個……依微臣看來,外傷損耗與六淫七情的病症,從脈象體征上一望便知,血積氣停,有些個狀況初時不明了,過後才浮現出來也不是沒有……”
“行了!”
沒等他說完,裏頭的人不耐煩地喝止:“誰有那工夫聽你說這些醫理脈象,去瞧了半天,別說病症因由了,連句明白話都說不出來,憑你這種酒囊飯袋,也配在太醫院挂名排班?”
一句話吓得那禦醫面色煞白,“噗通”跪倒在地上,雪水浸透了衣袍,膝蓋腿間一片冰冷刺骨。
他渾身打顫,嘴上愈發不利索:“是,微……微臣醫道淺薄,有……有負所望,還請郡主……恕罪,這個,裴軍使的症狀……其實難保不是從前有什麽隐疾,這回傷重恰好牽引出了,又興許……只是個小變故,過兩日便吉人天相了,總之……總之等微臣回去之後,立刻便同院使和幾位醫政商議,無論如何定會拿出個妥善法子來。”
車駕內半晌無語,只聽裏面哼聲忿氣的喘息着,讓人心慌不已。
那禦醫伏在地上,大氣不敢出。
好一會子,才聽車駕內陰沉沉地又問:“照你這麽說,只要人能醒過來,就複原如初了?”
“這……”
那禦醫又噎了聲,額頭的冷汗滴在面前的雪地上,戳出深深的坑來。
“這個,臣的意思是……倘若不出什麽岔子,裴軍使的性命定然是無礙的,至于能不能複原如初,那……那就……”
頭上“呼”的一聲響,像是扯簾子的聲音。
那禦醫不由自主地昂起頭,向上仰望,迎面對上一張蒙着紗巾的臉,幾道刀疤似的傷痕在耳根和眼角露出頭來,目光陰鸷如鬼。
“還有什麽話沒回?現在一口氣說出來,若敢隐瞞半個字,今日你就用不着回宮複命去了,聽懂了麽?”
“微臣明白,明白!”
那禦醫吓得魂飛魄散,慌不疊地連連叩頭,雪水冰得腦袋一陣發懵。
怔了下神,伏地道:“回郡主,裴軍使這箭傷太重……幾處要緊的筋脈已斷,即便好了,也沒法像從前那般行走自如,而且……而且還牽帶着腎氣受損,以後恐怕也難以行夫妻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