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錦纏道 降旨賜婚
恍恍惚惚一夜, 又到了東方泛白的時候。
畢竟已到了入冬時節,朔風一大早便在呼號,外面的寒意可想而知。
好在卧房裏早備下了熏籠, 紅羅炭整宿燒着,這時候餘熱尚在, 倒也絲毫不覺得冷。
但姜漓卻少有的不想起身, 靠在軟墊上,愣愣地睜着眼。
隔着半透的輕紗, 能看到綁在兩根立柱間的帳幔還懸在那裏,無風自盈的悠然微晃着, 莫名顯得孤零零的。
這些天, 她沒再上去睡過, 但也沒把它拆下來。
究竟為什麽,自己都覺得奇怪。
或許是怕着了耳目,引人懷疑, 裴玄思也一直沒有回來。
而她, 似乎也漸漸習慣了這種被“軟禁”的日子。
若是鬧起來, 對誰都不好, 不鬧, 他也沒有什麽過分的舉動, 平平靜靜的, 反而相安無事。
姜漓很清楚,他這麽做既有私念,也是真心要護着她。
但細想一想,其實不過是一廂情願。
自己和裴玄思之間,早就不再是兩個人的事,昌樂郡主處心積慮設下的圈套沒有得逞, 會輕易善罷甘休麽?
有些事根本不必思量就一清二楚。
昌樂郡主不會放過她,更不會放過他。
但照着裴玄思的脾氣,大概只有等到被權勢壓得擡不起頭的時候,才能放下這份執念,接受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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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情願,還是不情願。
而那時候,等待自己的又将是什麽命運?
思緒轉到自己身上,就變得無法坦然,但也沒那麽沉重不堪。
畢竟只是個舊臣遺孤,皇權貴胄她是無力對抗的,但想随随便便就讓她屈服,任人擺布,也不會那麽容易。
姜漓一半發怔,一半盤算的呆了許久,終究還是躺不住了,披上襖子起身,剛撩紗幔,就瞥見妝臺上擺了只不大不小的箱子。
這東西昨晚還沒有,肯定是才放不久的,下面伺候的仆婢都知道規矩,斷然不會不正經禀報就自行出入。
所以,能半夜悄悄進來,又不讓她知曉的,就只有裴玄思了。
這又是在搞什麽鬼?
莫非另一只丢失的兔毫盞也被他找回來了?
姜漓不免有些興奮,沒等把鞋穿好,趿着就快步奔了過去。
誰知到近處才發現,那壓根就不是什麽箱子,上面無蓋,裏頭竟放着一座宅子的燙樣,看院落布局的形制,一眼便能認出是北城賢和坊自家的老宅。
她這一驚吃得不小,半晌才回過神,一時弄不清他不聲不響送這東西來做什麽。
但略略回思,便醒悟大約是那晚當面說起自己讨厭這裏照搬在颍川時的陳設布置。
原本只是讓他知難而退,陰差陽錯就被記在心裏了。
許是想着姜家畢竟不能原封不動地遷過來,在這裏照樣打造又太過大張旗鼓,所以便做了這麽個東西,多少讓她瞧着高興些。
為了讨好,這番心思也真是下足了工夫。
姜漓低眸輕嘆,纖白的手撫過“游廊亭榭”、“高樓臺閣”,家中的實景恍然就在眼前,胸中思念如潮。
不經意間,指尖在中庭小樓的檐子上碰了下,竟把那蓋頂挑開了一角。
她不由一詫,扶着緊鄰露臺的屋脊試了試,居然真就順順當當地拿了下來,只見那廳中跟外面的景致一樣,也複原的一絲不茍,沒有半點敷衍,裏面還用木雕做了三個栩栩如生的小人。
寬袍大袖,把書拈在背後的是父親,神情略見嚴肅,眼中卻蘊着笑。
身前是梳着雙丫小鬟的她,正搖頭晃腦地當面背誦詩書。
而母親正從門外進來,手捧一盤茶點,笑意盈盈地望着他們父女倆……
姜漓看着看着,酸澀的眼眶中潮意湧起,漸漸一片模糊,淚水滑落,不偏不倚正滴在自己的人偶上,立時将“她”淋得透濕。
她慌不疊地別過頭,摸出帕子抹淚。
從前,這樣溫馨的場景常常都會有,而且是她最開心的時光。
母親早逝之後,只有父女倆相依為命,這樣的詩書問答雖然還有,但已少了那份輕松歡愉的氣氛。
再以後,父親也離世遠去了,便只剩下她一個人,日日枯坐在廳堂裏,悵然回想着被光陰湮沒的快樂。
淚像決堤的水,竟止不住,整條帕子轉瞬全濕了。
姜漓許久才緩過勁,只好去擦了把臉,腫着眼走回來,見自己的小人偶下還是一片濕,正拿棉巾擦着,驀然發現正對“露臺”的窗外似乎還有個人。
她偏頭一瞧,那邊的“花叢”裏可不就藏着個少年,兩手扒在窗臺上,探頭探腦地朝廳裏張望。
明明是給她的東西,還偏要把自己“擱”進去,那副想找她,又不敢進去的焦急模樣,簡直刻畫得惟妙惟肖。
她瞧着那人偶的傻相,不由地笑出聲來,忍不住想果真還是那時候的他有幾分可愛。
外面隐約傳來樂聲,洪邁悠揚,依稀竟是宮中韶樂的曲調。
姜漓笑容一滞,趕忙推開妝臺前的窗子。
隔着兩重院落,只見巷子裏豎起黃羅傘蓋,後面緊随着頒诏用的五彩鳳輿,已經到裴府的将軍門前。
張懷飛也似的奔上廳前月臺時,裴玄思也正從裏面走出來。
“兄長,聖旨突然就到了殿前司那裏,我攔不得,也來不及知會你,只能領他們過來了,大嫂她……”
“不用慌,誰也瞧不出來。”
“兄長,這可是敕命你跟昌樂郡主成婚的聖旨!咱們怎麽辦?”張懷一腦門子汗,瞪眼急得不行,顯然已沒了應對的主意。
裴玄思“哼”了一聲,冷意深藏在沉沉的眸色中:“沒什麽大不了,這道坎早晚要來,趕着現在也還不錯。”
他理着公服上的微褶,一步步拾級而下,餘光微斜。
這是有話要交代。
張懷立時會意,趕忙快步跟上去,湊近聽他耳語了幾句,不由大驚失色。
“兄長,這……這怎麽成,萬一……”
“沒什麽萬一,你不做,我便無路可走了,孰輕孰重,自己掂量。沒幾日你就要啓程去北境三鎮了,臨走前替我做完這件事吧。”
裴玄思腳步加快,話音落時,人已經繞了前面的影壁。
張懷雙拳攥得骨節爆響,不由自主朝後面緊鎖的中院望了望,咬牙一跺腳,縱身翻過旁邊高大的院牆。
裴玄思來前面時,許久沒動過儀門正大開着,地上鋪着不知從哪裏臨時找來了紅綢,兩邊潑了淨水,府裏所有的奴婢都候在那裏,烏泱泱跪滿了一地。
他冷眼眇了眇門口的黃羅傘蓋和金鳳擡輿,前面戴着三山帽,手抱浮塵的依舊還是上次那名年老太監,鼻中輕哼,換作一副恭敬含笑的面孔迎了出去。
“裴軍使,裴大将軍,咱們又見面了。”
那老太監扯着尖細中帶着老态的聲音開口,這樣的冷天裏聽來,更顯得刺耳難忍。
裴玄思上前叉手行禮:“裴某未曾遠迎,請公公恕罪。另外,久聞公公是陛下的大伴,執掌南衙禁位,人人敬仰,什麽軍使、大将軍之類,萬萬當不得公公如此稱呼,若蒙不棄,叫聲玄思便好。”
見他謙恭的自降身份的套近乎,那老太監甚是滿意,咪眼笑了幾聲,語聲也客氣起來:“豈敢,豈敢,咱家在宮裏日子再久,畢竟還是個奴婢嘛,哪比得上裴軍使年輕有為,前程遠大。哈哈哈,閑話一會兒再說,咱們開始吧?”
他笑罷,側身朝背後撇颌示意。
裴玄思道聲“有勞”,退了幾步,依着規矩伏地跪倒,眸光上揚,瞧着那老太監從金鳳擡輿中取下诏書。
“上谕,茲有潞王府宗室女允貞,封昌樂郡主,品貌出衆,恭儉淑慎,柔明毓德,恪娴于禮,兼自幼長于宮中,如朕親生無異,值待字閨中,當擇良才與配。神策軍使裴玄思,乃開國勳舊之後,中正良直,恭謹可嘉,茲特指為昌樂郡主儀賓,一切禮儀,交有司共同協辦,擇吉日完婚,欽此。”
那老太監操着尖細的調子,抑揚頓挫的一口氣讀完,便笑道:“恭喜裴軍使了,這樣的好事,旁人做夢八輩子也做不來,咱家當日說什麽來着,咱們是不打不成交,嘿嘿,往後裴軍使就是潞王府的嬌客,咱家也等着沾光呢。”
裴玄思起身之後沒伸手,不着痕跡地朝旁邊使了個眼色,讓老家院上前接了聖旨,擺到備好的香案上,自己笑着上前。
“公公千萬莫這麽說,玄思身在南衙禁衛之列,又歸屬殿前司管轄,以後還要仰仗公公提攜呢。”
說着,便側身,比手做個相請的姿勢。
“哈哈哈……好說,好說,以後裴軍使跟咱家就是自己人,不說見外的話。”
那老太監喜笑顏開,随他跨過儀門,進了前院。
一路走上月臺,還沒等進廳,斜刺裏輕促地風聲破空襲來。
那老太監全無所覺,還笑呵呵地往裏走。
只聽裴玄思驀地叫了聲“公公小心”,拉着他一轉,避到身後,自己着悶“哼”着歪倒在地。
“誰,誰?有刺客麽?”
那老太監驚魂未定,俯眼就看他腿上紮着一支羽箭,鮮血順着穿透皮頭的箭頭不住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