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步步嬌 哄嬌妻
裴玄思喊得又急又切, 還帶着幾分調笑的意味。
完全是一副新婚燕爾,如膠似漆,自己外出晚歸, 等不得要與家中嬌妻溫存親熱的口氣。
可這份熱情随聲送進去,裏間卻冷清清的, 一點動靜都沒有。
這當然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絲毫不以為意, 臉上照樣盈着笑,抱着那兩只匣子繞過座屏走進去, 迎面就看一幅帳幔橫在房裏,兩邊栓在立柱的榫頭間, 姜漓正躺在上面悠悠地左右輕蕩着。
如此驚險的睡姿讓裴玄思始料未及, 瞪眼愣了下, 才記起當年小的時候跟她這麽玩過。
這種吊着人睡的法子本是行軍宿營時,為了防備蛇蟲毒蟻用的。
他那時聽父親說起,覺得很是有趣, 孩子心性下, 便自己做了一張挂在房裏睡着玩。
結果她看到之後, 自然也新鮮得緊, 興致盎然鬧着想上去躺一躺。
他卻不知道當初什麽心思, 硬是不願讓她上去, 還學着大人的口吻, 說過女孩子家這麽躺着不成體統,将來沒人肯娶之類的話。
她那時才幾歲大,根本不吃這套說教,照舊鬧個沒完。
他沒辦法,急中生智,只好騙她說若不是行軍打仗的人, 睡了這東西的話,将來一定會變成吊死鬼,這才吓得她怕了,從此再沒敢提過,甚至一見到就躲得遠遠的。
可現在這副随心随性,任意妄為,一點也不顧忌自己官家千金身份的架勢,便純是做給他看的了。
指望着這樣就叫他看得失望心煩,惹起怨氣來,一怒之下不再把她硬留在身邊了麽?
這不光是看輕他,更是把自己在他心裏的分量看得太低了。
裴玄思眉眼一舒,笑容半分沒減,把方匣子擱在桌上,只把圓的那個捧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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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漓,你瞧,香月齋的點心,我特地去鳴玉坊買的,嘗了一下,真還是小時候的滋味,你嘗嘗看。”
姜漓正仰面躺着,阖眼聽他開門進來,興沖沖地叫着那些肉麻的話。
她不為所動,滿以為等對方看到自己的樣子,就算不立時動怒,也不會再好聲好氣了。
可他居然連語調都沒變,仍舊還是哄人開心的口氣,就像瞧不見自己這副沒正經的樣子。
她心裏暗嘆了一聲,實在不慣這麽跟人較勁。
可經過這幾天,她已經想清楚了,依着裴玄思的脾氣,自己就算尋死覓活,鬧得再厲害,也拗不過他的性,倒還不如想法子讓他生厭,時候一長,興許就覺得沒趣了。
姜漓此刻不用看也知道他站得很近,雖然不情願,但還是睜開眼,稍稍側頭朝邊上瞥了下。
只見他手裏捧着一個螺钿鑲嵌的精致漆盒,裏面十幾塊黃澄澄的蟹黃糕沿着外格擺成一圈,最中間那個特別做成了螃蟹狀,甜糯鮮香的味道撲鼻而來。
她只這麽淡淡地掃了一下,見他拿起一快遞過來,視而不見地轉頭又阖上眼。
“好幾年前我就得了易感外邪的症,蝦蟹之類的東西早不能吃了,這事連老家院都知道,你卻不知道。唉……人是會變的,總抱着從前不放,有什麽意思?想想都可笑。”
裴玄思一怔,捏着糕餅的手尴尬地懸在那裏,指尖不經意地陷入酥脆的外皮,軟糯的餡料立時翻了出來。
是麽?
原來她早不能沾蝦蟹之類的東西,連老家院都知道,他卻不知道。
這話莫名刺得他耳根發燙,身子也跟着麻熱了起來。
以前他總以為忘不了過往就是情,舍不下如今就是愛,這會子才恍然發現,自己對她其實根本就漠不關心,一無所知,甚至還不如一個奴婢。
這樣的夫君,能配得上她麽?
手上的蟹黃糕倏然一墜,在漆匣裏碎成好幾塊。
裴玄思回過神,蓋上蓋子,轉身把匣子放在桌上,抹淨了手,又搓了搓愧得發燒的臉,轉頭走回去。
“‘驚起卻回頭,有恨無人省’……有些事,你是從不在乎的,以為把這裏布置成在颍川時的樣子,就是我喜歡的麽?”
姜漓輕聲漫語,躺在帳幔上幽幽輕嘆:“在颍川那一年……是我這輩子最難熬的一年,永遠都不想再記起來,可你還偏要把這些東西戳在我眼裏……”
說到這裏,自己心裏也揪得難受,吞聲把話又咽了回去,卻發覺身下的帳幔忽然晃得有些怪,睜眼一瞧,見他站在對邊的立柱邊,正拿手提着綁帳幔的繩子抽扯。
這是終于動氣了吧?
她心裏琢磨着,索性就躺在上面不動,由他去擺弄。
但片刻間,她就發現裴玄思非但沒扯掉繩子,反而一道一道繞了回去,還把自己腰間的蹀躞帶栓了個活扣,箍在上面。
怎麽?不是要讓她下來麽?
姜漓暗暗吃驚,眼瞧着他在自己腳邊忙活,每一下都極是用心。
什麽時候他這麽有忍性了?居然到這個地步也不生氣,就像小時候一樣,從來都是讓着她,寵着她,怎麽也不着惱。
這時裴玄思已經綁好繩帶,又仔細檢視了一遍,然後把旁邊的雲頭榻拖過來,放在她身下,再扯條軟褥鋪在上面,給她墊腳用。
如此細心周到,讓姜漓看得蹙眉,咬唇裝作視而不見,淡聲問:“我累了,你若沒事,就走吧。”
“哦,還有件東西,得讓你瞧瞧看如何。”
裴玄思仍是溫然和煦的語氣,臉上的笑也還是之前的樣子,只有泛紅的耳根顯出剛才心潮澎湃,思緒萬千。
他兩步走近桌前,打開那只方匣子,轉身捧着回來。
姜漓這回稍稍擡頭,正眼望了下,見那紅綢微陷的匣內露出半只瓷盞的身影,器型極是眼熟,赫然竟是一只烏金兔毫盞!
她渾身一震,猛地坐起來,卻忘了那條帳幔穩不住勁,打了個晃人就往下倒。
“小心!”
裴玄思眼疾手快,一步跨過去扶住她,兩人立時挨在了一起。
四目交投,呼吸相聞。
他俊美無俦的臉就在幾乎不能再近的地方,深邃的眸中再沒有沉暗的顏色,秋水如泓,澄澈至底。
姜漓有一霎的怔遲,随即別過目光,不輕不重地推開他,沿着雙頰将要燒起的火燙,反身自顧自地從另一邊踩着雲頭榻走下來。
裴玄思也有些發愣。
就在剛才那一剎,他從那張嬌俏入骨的臉上,看到了太久不曾見過的羞赧,即便只是淺不可見的一絲,也足以讓他心頭怦動。
他不自禁地竟有些手顫,看她穿好鞋子走過來,便側身讓在一邊,拉出繡墩,把匣子放回桌面上。
姜漓悶頭從他身旁走過,倒也沒客氣,坐到繡墩上,目光移進匣子裏。
那果然是父親留下的兔毫盞,畢竟是視之如命的東西,上面細微的特征一眼就能看出來,絕不會認錯,而且還是當初被裴玄思打碎的那只。
但現在,這只殘碎的盞兒已經用複原成了完整的模樣,上面橫七豎八的裂縫還用金箔巧妙的簪補成一棵棵栩栩如生的翠竹,散碎的锔釘仿佛竹葉飄飛,配上瓷釉上原有的兔毫紋路,俨然竟是一幅意境清雅的竹林聽雨圖景。
她不由自主地把那只瓷盞拿了出來,托在手上端詳。
雖說東西已不再是原樣的,但現在這樣又別具韻味,似乎浴火重生了一般,若是父親泉下有知,應該也會稍稍安慰了吧。
裴玄思見她雖然不說話,但翻來覆去地看,卻不肯放手,顯然滿意的,心裏不由一寬,走近半步,明知故問道:“你瞧如何?雖說時候長了些,還好手上的工夫倒是沒落下。”
姜漓聽這口氣有異,擡眸看了他一眼:“這盞是你修補的?”
裴玄思含笑回望,在她旁邊坐下來,目光也轉向那只兔毫盞。
“還是當年在北境牢城營裏的事,那時候不知何時才能等來赦罪的聖旨,只覺日子遙遙無期,怕是半輩子都要耗在那裏了,就算刑期到了,也不知将來怎樣。”
他驀然又說起那段往事,卻不再痛心沉重,反而語氣輕松,就好像再說一件趣聞。
“幸好在牢城營裏遇到一個給管事當差的老囚,從前是做锔瓷活計的,後來在一起熟絡了,便跟他學了幾天門道,想着有朝一日出去了,能憑着這門手藝讨口飯吃,好歹不至餓死他鄉。要是碰上些出手闊綽的,說不準還能攢些盤纏,一路回京裏看看,唉……真要是那樣,走街串巷被你瞧見,只怕也認不出我來了。”
姜漓心裏越聽越難受,不免也被他的話牽進了那場景。
彩霞如虹的黃昏,人潮洶湧的長街。
自己搖扇賞景,欣欣然行京城的天漢橋,跟一個衣衫褴褛的锔瓷匠擦肩而過。
等渾然不覺地走遠時,他還站在人海裏悵然落淚……
她清楚,親手補好這只兔毫盞,就是他真心實意的認錯。
而且,那場當年大禍并不是他的錯,但卻連累他受了整整十年的苦,又擔負着裴家的希望一路熬到現在,的确太不容易。
可這真就是他們兩個人走到今天這一步的根由麽?
她聽到最後,終于什麽也沒說,默然把瓷盞擱在了一邊。
裴玄思見她不置可否,但沒把東西放進匣子裏,也沒有推回來,雖然說不上原諒,但至少接受了自己的誠意。
再加上剛才聽他述說時抿着唇,眼波流轉的樣子,就知道她心有感觸,只是不肯開口說出來罷了。
到底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聽不得別人的苦。
更要緊的是,她非但沒對自己忘情,反而還深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