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折楊柳 阿漓,可想我了麽?
日頭高照。
明明外面天色晴好, 偌大的寝殿內卻帷幔垂覆,裏裏外外一重重圍着,三面門窗也關得嚴嚴實實, 幾乎把天光全擋在了外面。
不知從哪裏掠起的風穿堂盤旋,撩得帳幔輕揚, 西牆邊紫檀妝臺上的燭影也跟着搖曳起來, 一扭一跳的閃過三尺銅鏡前詭異的面孔。
那張臉被棉紗層層包裹着,只露出雙眼和鼻前留作喘息的洞, 被暗淡的光映得黑漆漆的,瞧不出絲毫表情, 莫名像具坐立的屍首。
跪在一旁的宮人取下薄紗罩, 拈起銅剔子撥直燈芯。
昏黃的光稍微亮起來, 漸漸将近在咫尺的陰暗驅淡了些。
那宮人把罩子蒙回去,重新拿起剪子,挑着棉紗絞開口, 一點點小心翼翼地取下來。
徐允貞依舊直挺挺地坐着, 石刻似的一動不動。
沒等棉紗完全取下, 雜混着藥味的濃腥氣就撲鼻而來, 她傷痕縱橫, 皮肉浮腫的面容也映在鏡子裏, 比剛才包纏着還更詭異可怖。
她僵直的目光終于抽了下, 鼻息粗濃的噴薄了幾聲,随即受傷的雌獸一樣嘶吼起來。
陰戾的叫聲震殿宇,在雕梁楹柱間回蕩,吓得幾個在身邊服侍的宮人慌忙趴在地上,噤若寒蟬。
好半晌,殿內才重新歸于沉寂。
徐允貞像是耗盡了力氣, 肩頭倏然塌下去,一邊哀嚎似的喘息,一邊盯着鏡子裏惡鬼般猙獰的面孔篩糠一樣發抖。
這傷實在太深了。
照禦醫的意思,即便用再靈的藥,恢複得再好,也不可能再恢複原來的容貌。
也就是說,自己這輩子都會頂着這張疤痕密布的醜臉,永遠見不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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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想那晚,她只差一步沒讓姜漓嘗到生不如死的滋味,甚至一念之差,連她的臉都沒來得及劃花。
結果,反倒是自己變成了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她費盡心思安排下這個圈套,指望能一勞永逸,斷了那裴玄思和薛邵廷的念想,卻怎麽也想到會是這樣的結局。
甚至午夜噩夢連連,都能見到姜漓看着自己笑。
笑得幸災樂禍,得意洋洋。
從來都只有她手握生殺,予取予求,如今這口氣,能咽得下嗎?
徐允貞“呵呵”地撇着唇角,不知是笑,還是被怨氣牽動的,自己動手扯下了挂在頭上最後那圈棉紗,随手一丢。
跪伏在腳邊的宮人趕忙撿起來,聞到上面那股沖人的怪味,不自禁地皺了下鼻子。
這不經意間的厭惡之色,恰好被徐允貞的餘光瞥在眼裏。
她眸底掠過深寒的殺意,沒動聲色,擡手撫了撫頭鬓,拔了根簪子藏在手裏,朝側臉指了指。
“都好幾天了,我這裏怎麽還老是又刺又脹的,總也不舒服,你過來仔細瞧瞧,可是傷口裏還有什麽沒清幹淨麽?”
那宮人剛把棉紗扔進渣鬥裏,聞言應了聲“是”,從妝臺上拿了燈,上前近看。
剛一俯身湊過來,領襟就被揪住,緊跟着一根尖利的東西猛地紮進右眼。
她長聲慘叫,捂着臉滾倒在地上,鮮血從指縫間噴湧而出。
其他的宮人才剛起身,一看這變故,全都吓得魂飛魄散,連忙又跪了回去。
徐允貞快意瞧着腳邊的人滿地痛苦翻滾着,厭棄地拂了拂手,眼中的冷意絲毫未退,又厲聲喝道:“來人!”
腳步聲在外面促促地響起,但沒直接進來,隔着那層帳幔恭敬候命。
“把這幾個奴婢都拖出去,做成人彘。”徐允貞捋起背後的罩帽,遮住頭臉,“別忘了,一個個都把眼珠子摳出來,臉劃花些。”
她輕描淡寫地下了令,說着就拿起傷藥自己搽起來,身旁卻已經哭喊四起,求饒聲,磕頭聲響成一片。
幾個帶甲衛士從外面擁進來,悶聲不吭地将那些宮人拎了出去,自始至終沒敢擡頭看一眼。
轉瞬間人去殿空,重重帳幔間只剩那個坐三尺銅鏡前陰森森的背影。
不多時,又有腳步聲輕快的走來。
“禀郡主,有人求見。”
“我說過,誰也不見,你們可是也活夠了麽?”
“郡主恕罪,小的不敢,只是……求見的是……是英國公家的薛世子。”
徐允貞搽藥的手一頓,丢下鑷子霍然回頭,滿眼都是詫異:“他怎麽來了?”
外面回道:“小的不知,薛世子只說有要事求見,呃……郡主若是不見,小的這便請他回去。”
“不必,讓他進來吧。”
徐允貞說話間已經站起身,脫下罩袍,只穿一件胭紅的輕透的紗裙,到旁邊的羅漢榻上坐下,又扯了條面巾圍在臉上。
幾乎就在擺好慣常那副妖嬈坐相的同時,發沉的腳步聲便由遠而近,還能聽到铠甲上鱗片震顫出的碎響。
這架勢顯然是為事,而不是沖她來的。
徐允貞眼裏的那股興致瞬間消散,怫然換了個坐姿,冷着臉向後一靠。
帳幔從外面撩開,薛邵廷不緊不慢地側身轉進來,果然是披甲執刃的裝束,隐隐還能看到紫色公服的下擺。
“臣見過郡主。”
他行過禮,一步步走過來,盡管燈火暗弱,還是一眼就看到地上那灘血和彎了半截的金簪。
“這是怎麽了?郡主有氣,也大可不必發在這幫奴婢頭上,身邊少了服侍慣了的人,回頭不舒坦的反倒是自己。”
“笑話!”
徐允貞翻了下眼皮,“呵”聲不屑:“幾個卑賤奴婢而已,本郡主想怎麽處置就怎麽處置,潞王府裏多得是人,少幾個算得了什麽?”
“那……若是少了裴玄思呢?”
話音未落,薛邵廷就緊跟着接聲問。
“別跟我提他!”
徐允貞勃然變色,雙眼瞪得血紅,抓起手邊的青白玉盞砸在地上。
玉盞撞在地面的金磚上,銅罄般的磔聲中,立時粉身碎骨。
薛邵廷眼瞧着一塊殘片崩飛過來,借着擡腳向前的勢頭,靴尖一擺,不着痕跡地将它彈開,繼續向前走。
徐允貞并沒瞧見,正怒不可遏,擡手揭開面巾,露出滿臉橫七豎八的傷痕:“你也想瞧瞧是麽?好啊,給你看個清楚!這就是裴玄思做下的,還用得着你特地跑過來惡心我麽?”
薛邵廷別開眼,難辨真假地憫然搖了搖頭:“郡主這就是冤枉臣了,臣今日來絕沒有絲毫不恭的意思。”
此時他已經走到近處,卻沒往她身邊挨,轉向另一邊,在鄰柱的那張椅子上坐了下來,捋着甲袖道:“至于裴玄思麽,臣提不提跟郡主心裏想不想,那就大大的不同了。要說起來,把他拿捏在手心裏,不比擺弄幾個奴婢解氣又有趣麽?”
聽了這話,徐允貞看他的眼神立時變了:“怎麽?你已經查到姜漓那賤人的下落了?”
薛邵廷眉色一沉,暗中翻瞪着她。
“郡主這是避重逐輕,眼頭老盯在她身上,未必就有什麽用,這次不就是個樣兒麽?”
“這次是我大意了,可你不必在我面前裝蒜,要是姜漓當時真被……哼,你和裴玄思就再沒什麽念想了?還會屁颠颠地跑來見我麽?”
徐允貞連朝帶笑,又将面巾遮在臉上,交疊着薄紗下白膩的雙腿,傾身湊近。
“不過麽,你若有法子直接對裴玄思,我說不準真就開恩放過那個姜漓……連帶着也對你薛大世子既往不咎,怎麽樣?”
她眼中盈着笑,在面巾後隐約可見的傷痕映襯下卻顯得詭異,臉上那股子腥氣和藥味更讓人難忍。
薛邵廷暗地裏已經呆不住了,低眸繼續捋着袖子。
“這種事本不用臣置喙,到了如今這步田地,只有一步棋可走,請潞王殿下入宮,請聖上為郡主和裴玄思下旨賜婚……”
“廢話!”
徐允貞“嘁”聲不以為然:“這一招還用你教我?早八百年就想到了!你不瞧瞧時候,之前那些風言風語鬧得滿城皆知,聖上對我阿耶已經起了猜疑,暗中都在布置應對了,現在去請旨,少不得碰一鼻子灰。”
“郡主這可想差了。”
薛邵廷拂挑了下眉,笑中微帶輕哂:“裴玄思這次護駕有功,升做了神策軍使,已經是聖上眼裏有名有姓的人,可不再是小角色了。郡主這時候求旨賜婚,一來可以向聖上示弱,緩和局勢,二來把這大紅人放在身邊,更減除猜忌,反過來還能探聽朝廷的消息,一舉三得,機不可失,一旦讓他真得了聖眷,降旨跟姜漓複合,那便什麽都晚了。”
夜幕籠下來,星光依舊寥淡。
天上挂着一輪凸月,半虧的那邊恰好被中院的樓閣擋住,恍然竟圓缺難辨。
馬蹄聲輕快地踏過巷間的青石路,在宏闊的将軍門前停住,立時就是仆厮奔出來牽馬執鞭。
裴玄思沒叫人接受,自己捧着一圓一方兩只匣子走進去。
府裏的老家院正守在前廳門口,見他回來了,一面叫人去啓鎖開門,一面急忙迎上前。
“哎呀,公子總算回來了,怎地過了這麽些天,可叫老奴等心焦啊。”
“鬧得兇麽?”
裴玄思嘴上問着,腳下步子輕快,穿過門廊走進中院。
“那倒沒有,少夫人從前可不就是好心性麽,除了那天剛醒的時候問了幾句,以後這幾日都順順當當,奴婢們伺候着飲食洗浴也都受用了。”
老家院跟腳回着話,又怯聲道:“可就是一直悶聲呆着,白裏黑裏都不見言個聲,瞧着怪吓人的,老奴只能叫人時刻盯着,就怕出什麽狀況。”
該吃該睡的時候從來不客氣,可就是悶聲不說話,還不是跟小時候一樣麽?
要想讓她開口,除非有人認了錯,把這股氣消了。
裴玄思挑了挑眉,笑而不語。
一路上樓,叫守在那裏的奴婢開了鎖,揮揮手命人都退下,進屋掩了門,便故意沖裏間叫道:“阿漓,幾日沒見,可想我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