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清和風 男兒當自強
姜漓捧着畫軸走出靜齋, 并沒有去追趕。
她之前心思單純,不過只是想致謝而已,但怎麽也沒想到将這幅畫修補如初的竟會是肖缙雲。
這不禁叫她犯起了難。
按說, 這個人是不壞的,謙遜有禮, 也沒什麽城府, 可偏偏跟自己相識于一場尴尬中,過後還些心念牽纏的意思。
倘若親自去謝的話, 說不定又叫他生出什麽誤會來。
要不就多備些東西,讓迎兒去跑一趟?
想想未免又嫌太輕慢了, 人家畢竟不辭勞苦, 幫了自己這麽大的忙, 連見都不見,只打發個身邊的人去道謝,實在有些欠缺誠意。
正躊躇難定, 不知該怎麽辦才好時, 附近林子裏忽然傳出動靜, 似乎有人在低聲争執着什麽。
這一帶在書院中地處偏僻, 又是山長養氣修心之處, 向來清靜, 怎麽會有人躲在林子裏說話?
姜漓不由奇怪, 放輕腳步,循聲走過去。
在斜斜的山道盡頭,有一座緊鄰山崖的岩洞,前後相通,中間溪水蜿蜒,加上周圍花樹繁茂, 也算是書院中一處獨有韻味的景致。
左右這她是知道的,等穿過那片林子,果然望見崖洞前站在三個人,其中一個就是正叫她為難的肖缙雲。
另外兩人同樣是一身襕衫的書生打扮,應該也是書院裏的士子。
肖缙雲低頭鐵青着臉,一聲不吭,不知是害怕,還是在生氣,似乎還有些心慌意亂。
而旁邊兩個人嘴裏卻不停說着什麽,瞧架勢像硬要他聽似的。
姜漓忍不住蹙眉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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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不成是同窗室友在存心找他的麻煩?
東陽書院裏達官顯貴的子弟不在少數,而他不過只是個三品大理寺卿的兒子,又初來乍到,被人仗勢欺壓也極有可能。
眼瞧那兩個人喋喋不休,沒完沒了,肖缙雲的臉色也越來越局促難看,于情于理再不幫襯一把不成了,于是快步走過去。
“誰!”
遠遠聽到踩踏落葉的輕響,那兩名士子當即回頭喝問,卻見現身出來的竟是個樣貌絕美的女子,登時一愣。
更奇的是,這女子腳步沉穩,臉上沒有怒色,眉宇間卻肅然生威,竟有種不讓須眉的氣度。
“幾位是哪廂哪舍的,怎麽到這裏來說話?”
姜漓不急不緩地上前,目光在那兩人身上打量,發覺他們既不尴尬,也沒有絲毫怒色,反而滿眼戒備,就像被撞破了不可告人的隐秘似的,不由疑心更重。
只見其中一人眉色凝沉,冷然問:“你是什麽人?我們在此說話,與你何幹?”
姜漓繼續走近,坦然不懼地回視:“與我無關,卻與書院有關。現在是月初,照定例,晨間正是館中講經辨讀的時候,你們為何不守規矩,在此逃課?”
略頓了頓,朝他們身後比手:“這位肖公子我識得,近兩日一直山長那裏幫手清點書畫卷冊,剛剛才要下山回學館,不知你們二位又有什麽要緊事,不去聽課,反而到在這裏來攔他呢?”
那兩名士子沒頭沒腦被這一通說教,臉上的戒備立時又深了兩分,默聲橫着眼,像在猜度她的身份和用意。
肖缙雲做夢也沒料到姜漓會忽然前來替自己解圍,一直驚訝得合不攏嘴。
這時見氣氛尴尬,趕忙扯了扯那兩人:“二位年兄想必不知道,這位娘子可是咱們山長的義女,萬萬沖撞不得,嗯,呃……方才那些話,我記下了,二位年兄且先回去,咱們稍後再說,可好?”
他好言好語,倒像在央求,還暗中連連示意。
那兩名士子仍是一臉猶疑,目光在他和姜漓身上來回轉着,終于點點頭,互相遞了個眼色,朝林中下山的路去了。
一看他們走遠,肖缙雲那副喜色就湧了上來,快步從崖洞前奔過來。
姜漓也迎上一步:“這兩個人神色不善,剛才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肖缙雲聽她如此關心自己,眉眼都舒展開了,幹咳了一聲道:“這個麽,其實……哦,上次這兩位年兄托我幫忙帶幾樣東西,結果被我一時忘記了,他們想是等得着急,又不見我回話,所以特地找來問,嘿嘿……倒讓娘子見笑了。”
這話編得倒挺圓,可惜卻是個說不得謊的人。
姜漓只看他眸光閃爍,便知道在刻意藏掖,并沒說實話。
雖說書院是清淨之地,可讀書人的心思卻未必純淨,恃強淩弱,橫行霸道的事也在所難免,今日若不是碰巧被自己撞見,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麽結果。
她看着他,寬慰道:“興許是我多心,但你該知道,東陽書院向來以學業論高下,不管是誰,什麽出身,在規矩面前都一視同仁,沒有高低貴賤,所以……若真有什麽為難之處,你也不用怕,只管說出來,義父那裏自然會主持公道。”
肖缙雲聽得出這裏探究的意思,連忙擺手:“沒有,沒有,娘子誤會了,方才那兩位年兄真的不是在為難在下,只是……唉,大家一時情急,難免有些言語相沖的地方,如今已說開了,請娘子不必擔心。”
這就是絕口不願再提的意思了。
看他如此懦弱,姜漓也沒法子,唯有嘆氣,頓了頓,轉而盈盈下拜:“多承肖公子妙手,将那幅畫修補如初,姜漓這裏拜謝了。”
“娘子看到了?”
肖缙雲慌不疊地要去扶她,手伸到半截又覺得唐突,讪讪地改成還禮。
“娘子如此大禮,實在惶恐,在下手藝不精,功夫也粗淺得很,若有纰漏之處,還請娘子原諒。”
姜漓眸光如水,搖了搖頭:“那畫是家父當年親手為家母所作,在我心裏重如泰山,絕不能失卻,肖公子替我全了孝道,這番恩德,豈是一拜就能還得了得?”
見她說得如此誠摯,肖缙雲也感同身受的正色起來。
“娘子是至孝之人,在下不過舉手之勞而已,以後……若有什麽差遣,但請吩咐,只要在下力所能及,必定竭盡全力替娘子辦妥。”
話音未落,卻見姜漓兩道彎月似的眉不深不淺地蹙了起來。
他愕然不知說錯了什麽,臉上一陣局促。
“我有兩句話,肖公子姑妄聽之。堂堂七尺男兒,應當頂天立地,要麽滿腹經綸,做治世能臣,要麽沙場建功,做百戰良将,連我義父都說肖公子是可造之材,若總把供人差遣,聽人吩咐的話挂在嘴邊,未免就把自己看輕了。”
肖缙雲一張臉窘得通紅,又是連連擺手,語聲急切道:“在下失言,失言……這個,在下只是傾慕娘子……不,不,不,是和娘子投緣,啊不,也不是……是,是……哎呀,總之在下的話是誠心誠意說的,絕無非分之想,還請娘子千萬莫要誤會。”
姜漓原來只是想借勢把話說清楚,順便鼓勵他上進,不要甘心受人欺淩,誰知道對方語無倫次,夾七雜八反倒更像述說情意似的。
一時間兩人都甚是尴尬,默然無語。
姜漓暗自嘆氣,心想要是繼續再呆下去,興許真叫他會錯了意,那時候就更加掰扯不清了。
這麽一向,自己也有些惴惴。
她沒再多說,微微欠身,道聲“告辭”,便轉身匆匆走了。
纖柔的背影隐沒在林間,淡雅的餘香卻仍在鼻間回繞。
肖缙雲一雙眼兀自呆呆地凝望着,仿佛剛剛目睹了千載難逢的曠世美景,到這時還意猶難盡。
好半天,他才回神喟然長嘆了一聲,正咂唇搖頭,猛然覺出異樣,瞥眼就看先前那兩個人又站在自己身側左右。
“你……你們不是走了麽,怎地還回來了?”
他大吃一驚,退了兩步,扭頭就想跑,對方卻早料到了他的念頭,一個箭步擋住去路,前後把他圍在中間。
“二位年兄到底要怎樣?”肖缙雲苦着臉來回作揖,“大家一處讀書,便是有緣,何苦如此想逼,之前那些話,我只當沒聽見,求求你們,不要再來糾纏小弟,好不好?”
擋在面前的人絲毫不為所動,沉聲道:“已經說過了,我們兩個不是這書院裏的學生,是特地來保護世子爺周全的。”
“什麽世子?你胡說八道!”
肖缙雲終于憋不住氣,怒哼哼地指着自己:“家父是大理寺卿肖用霖!我沒見過你們,更不曾得罪,你們這麽胡亂編造,究竟是什麽居心?想給我全家扣上忤逆僭越的大罪,株連九族麽?”
“世子錯了,十年前被逆賊戕害的故太子殿下,才是世子的生父,當初宮中變亂四起,太子殿下預感國禍将至,為了防備不測,早在幾年前,就把世子同肖寺卿同日出生的孩兒調換了。”
那人說着往日的兇險,卻是一副木雕似的臉,幾乎毫無表情。
“不,胡說,你胡說,我不信!要是這樣,阿耶為什麽從沒提起過?他拿自己的孩兒換了我的性命,怎麽能當無事發生,每日寵我愛我,從沒叫我看出一絲破綻?呵呵呵……別管你們說什麽,我也絕不會相信!”
肖缙雲渾身打顫,瞪圓了眼,清秀的面孔幾近扭曲。
“因為肖寺卿并不知道這件事,全然把世子當成自己的孩子,唯有這樣,才能不留破綻,保全世子。”
這次說話的是身後那個人,迎着肖缙雲回瞪過來的目光淡淡一笑:“口說無憑,我們自然有證據,只是方才被那女子攪了,世子腰後有三片水滴狀的印記,但不是胎記,只因……太子妃殿下出身三河談氏,便在世子出生時刻意燙下,作為記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