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畫招郎 癡情種
陰聲怪氣的威脅, 讓薛邵廷聽得一愣,目光不自禁地沉下來。
“不知郡主這是何意?”
徐允貞見他變了臉色,諷味更濃:“怎麽, 害怕了?瞧你那副德性,該不會是為姜漓心疼了吧?”
“郡主說笑了。”薛邵廷掩着眉宇間的凝重, 扯了下唇角, “臣有不恭之處,自然會向郡主謝罪, 跟別的事毫不牽涉。”
聽他不鹹不淡地回話,徐允貞仰面一呵。
“知根知底的事, 在我面前裝什麽裝?你如今呆在那破書院裏, 可算是近水樓臺了, 裴玄思瞧着眼氣都沒用。可也別光顧着得意,時刻得想着是誰替你搭的臺,成就了這樁好事, 要是我不高興了, 你這好差使怕也就到頭了。”
重話說到這裏, 看他默聲不語, 覺得也敲打的差不多了, 她眼中的陰鸷稍退, 啧唇笑道:“不過是個舊臣孤女而已, 仕途上又不能助你什麽,論容貌身段也就那麽回事,弄到手,解了稀罕勁兒就差不多得了,犯得上這麽着迷,跟丢了魂似的麽?上車來, 我有話說。”
薛邵廷跨在馬上沒動,連恭敬施禮的手都放下了。
“若這麽說來,郡主對臣的新鮮勁兒,到現在還沒過麽?”
“你說什麽?”
徐允貞沒聽清似的雙眸一狹,冷色随即湧起,顯然沒料到對方居然敢當面開口回炝。
窗外的薛邵廷此時反倒像沒了畏懼,臉上也出奇平靜。
“臣鬥膽問一句,郡主可曾想過真心真意地喜歡一個人,過些平靜快活的日子?”
徐允貞有一霎的恍愣,像措手不及的詫異,又像被這話觸動了心弦。
她瞪着他上下審視,卻絲毫沒看出戲谑和嘲弄來,目光中漸漸湧起捉摸不透的意味。
“聽你這話,該不會是對那個姜漓動了真情了吧?至于麽?憑她的身份境況,又是成過婚,被夫家趕出來的,英國公府能容得下她進門?你這般費盡心思,最後還不是鬧個露水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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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邵廷鼻中微哼,垂眼一笑。
“紅顏知己,不如相伴不棄,臣眼下還差得遠呢。不過,這些日子臣倒是想得清清楚楚,這輩子也不求別的,若能有她陪在身邊,那就死而無憾了……至于父母那裏,臣自會妥善處置,不敢勞郡主操心。”
頓了頓,又眸色坦誠地望過去:“若郡主對裴玄思也是一樣,自然明白臣的心思,所以,臣是衷心盼郡主得償所願,絕無虛言,還望郡主見諒,容臣今後身處不便,不能再侍奉左右了。”
話雖然說的婉轉,但卻是十足決絕的意思,言罷便作勢告辭。
徐允貞已經面如寒霜,猛然喝了聲“站住”。
“薛邵廷,你這是要跟我一刀兩斷麽?呵,真以為自己是什麽癡情種子麽?你可別忘了,當年在本郡主面前說過什麽話,立過什麽誓,你不過就是我腳邊的一條狗而已!這世上只有被主人丢掉的狗,幾時聽說過狗不認主人的?”
她面色鐵青,眼中燎着火:“怪不得這幾天到處都傳我們潞王府的流言,揭帖貼得滿城都是,弄得聖上都起了疑,就是你吃裏扒外做出的好事吧!”
薛邵廷已經撥轉了胯下的馬,聞言回頭,臉上竟是從未見過的輕蔑。
“郡主想必也忘了,臣自幼就在宮中出入,陪伴太子殿下長大,即便是狗,也是聖上和太子殿下的狗,要想對付潞王府,用得着等到今天麽?眼下這些事,郡主倒不如去問問裴玄思。”
他一提缰繩,引得那馬揚蹄嘶鳴,跟着摸出腰間的牙牌和钤印:“東宮六率與侍衛親軍印信在此,誰敢阻攔,罪同謀反!”
車駕裏的那雙血紅的眼瞧着他揮鞭沖出人群,牙齒早已咬得“咯咯”直響。
“薛邵廷,裴玄思……一個兩個全是這樣……姜漓,你行啊,不聲不響,就能跟我争起男人來了,好啊,真好,再容你留在世上,我徐允貞的名字便倒過來寫!”
夜盡,黑暗終于散去。
日頭升起來,竟然焦灼的刺眼,恍然竟不像是深秋時節。
姜漓又是一晚難眠,幾乎睜着眼到天亮,起身之後連梳洗的心思都沒有,只是在房裏來回踱步。
迎兒端着朝食進來,看她坐立難安的樣子,不由嘆氣。
“娘子也別太心焦,今天已經是第三日了,畫應該已經補好了,咱們先用飯等着,興許山長那裏一會兒就有消息。”
“毀成那個樣子,哪有那麽容易補好。”
姜漓眉目間愁色難遣:“光是洗畫芯,重新上漿,放着陰幹就要足足一整天,然後才能開始動手修補,義父已經上了歲數,手上的功夫自然及不上年輕時,唉……只恨我當初沒耐住心性學成這門技藝,不然也不至讓義父勞神為難。”
她說着,不自禁地搖頭暗悔。
那天在潭拓寺與裴玄思一場遭遇,弄得人心力交瘁,連最要緊的拜祭都被攪了。
回來之後,仍舊心緒不暢,一時興起,想拿父親的手跡來看看,聊以寄懷。
可誰知一開箱子,便見裏面生了黴,最要緊的那張母親的畫像已經幹駁褪色,小半幅都面目全非了。
這像是母親生前,父親親手畫的,而在母親辭世之後,他便幾乎再沒動過畫筆。
因此,這幅孤品便成了她最珍愛的寶貝,也是對母親唯一的念想,沒曾想老天不佑,居然在自己手上毀了。
她詩書琴藝都算是有些造詣,唯獨對補畫所知不多,當時急得不行,立時就想去京中找畫館修補,可又怕再節外生枝,無奈只好求助于義父。
三天來一直懸着心,弄得寝食難安。
“既然是這樣,娘子就更別心煩了。”迎兒咂着嘴,上前安慰,“就算慢一些,也不過再多等幾日,山長既然答應了,自然會有辦法……唉,要是我之前沒把東西都堆在閣子裏,趁天好拿出去曬曬,也就不會出這纰漏了。”
姜漓搖了搖頭苦笑:“不怪你,島上本就潮氣中,這些日子雨水又多,我也是疏忽大意了,竟沒想到……”
正自怨自艾,就聽樓下有書院的仆厮在叫。
不等迎兒答應,姜漓已經先奔下樓去,到院中見人站在籬牆外,趕忙急切問:“可是義父有什麽吩咐?”
那仆厮呵腰道:“吩咐倒沒有,那幅畫已經補完了,山長請娘子過去看。”
姜漓喜出望外,那顆懸着的心也落了地,可又有些不敢确信,依舊有些惴惴。
她沒讓迎兒跟着,自己随那仆厮到山上的靜齋。
剛一進門,就看那幅畫挑杆懸挂在梁頭上,秦闕正站在跟前,一邊端詳,一邊拿馬尾浮塵在上下橫隔間輕掃,回頭見她,慈和地招手道:“來,來,來,快瞧瞧。”
姜漓的目光早定在那上頭。
只見畫面一片清新,黴斑已經一掃而空,母親的形象和點景配飾都恢複了原貌,細看之下,竟也分不出哪裏是舊筆,哪裏是新補的顏色,全然就跟從未損毀過一樣。
“如何?還滿意吧。”
出神之際,秦闕又在耳邊詢問。
姜漓抹着眼裏沁出淚,轉身下拜:“多謝義父,替我保全了這幅畫……若是真毀了阿耶的手跡,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好了……”
“傻孩子,人有氣數,事、物也是一樣,倘若氣數未盡,自然就有轉圜的餘地,大可不必這麽悲觀。”
秦闕伸手扶起她,跟着又神秘地一笑:“其實,你謝得不該是我,而是別人。”
“別人?”
姜漓微怔,眨着一雙兀自淚光閃爍的俏目,茫然不解。
秦闕轉望向那幅畫,笑容更深。
“老實說,那天見到這畫殘毀的樣子時,我也有些犯難,但看你如此難過,索性也就不提了。結果補了半天下來,才知道比預想的更難,天晚的時候又趕上眼花,連瞧都瞧不清了,正不知怎麽好的時候,剛巧有個士子拿着<麟經>來求教,看到這幅畫,便說自己略知一二,主動幫着修補,我想着有個幫手也好,就沒推辭。沒曾想只是兩夜之間,他就連斷紋加補色都做齊了,又快又精細,幾乎沒怎麽再讓我接手,這補畫的技藝,當真了得。更難得是,他補完之後,沒有半點邀功的意思,彬彬有禮,謙遜有度,以後應當是可造之材。”
姜漓越聽越是詫異,但東陽書院收納天下英才,有士子精通這樣的技藝倒也在情理之中,又想人家費了這麽多的心力,該當好生感謝才是,于是問:“義父,不知那位郎君是誰,我須得備些東西酬謝才好。”
秦闕聞言,臉上又盈起那副神秘之色。
“這個人,你該是識得的。”
“我識得?”
“可不是麽?當初是你求肯,我才準他進了東陽書院,怎麽你倒忘了?”
姜漓恍然一訝,這才知道他說的是肖缙雲,之前自己還避而不見,如今無端受了他的好處,不禁有些暗生愧疚。
秦闕像瞧出了她的心思,擡手往門外一指:“你來時,他剛走不久,這會子興許還能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