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碧玉蕭 偏執的愛
裴玄思沖口說出這句話, 胸口像被捶擊般“嗡”然震顫,氣血翻騰,股股噴湧到四肢百骸, 全身每一處都在刺刺的發脹。
這次,對面纖柔的背影連一絲頓停都沒有, 渾若不聞地跨出殿門, 轉進回廊。
“阿漓!”
他生硬地邁開步子追出去,卻沒再動手強拉住她, 只是緊緊跟在後面。
“之前是我委屈了你,當年的事, 我現在已經查出些眉目了, 那個告密的……應該不是岳父大人, 怪我被蒙了眼,從今以後咱們……都不用背着仇怨過活了。”
歉疚、悔悟、悵恨……
無數情緒和言語湧在嘴邊,卻只有幹巴巴的幾句話, 自己都覺得吃驚。
眼前看似柔弱的人仍舊全無觸動, 連一縷餘光也沒瞥向他, 毫不猶豫地向前走, 越來越快。
這副不理不睬的樣子, 讓裴玄思有種全身燒燎似的難受, 終于按捺不住, 一步繞到前面,又擋在她的路上。
“阿漓,咱們還像以前那樣好不好……你說話呀?”
他抓住她的肩頭搖晃,泛紅的雙眼中充斥着焦急的期許。
姜漓在搡動中昂起頭,目光透出一絲凄迷。
這淚水,是終于被說動了麽?
裴玄思心神一振, 剛要将那嬌軀擁進懷裏,就看到她唇角上撩,笑得淡然冷漠,諷味十足。
姜漓也不知道為什麽,可就是忍不住覺得可笑。
原來是查出了真相,才想到來這裏拜祭,才會說是自己錯了。
Advertisement
看着像是贖過,可在他心裏,錯的根本不是自己,只是這場誤會,一旦霍然開解了,就想當然的以為能夠破鏡重圓,覆水重收。
但其實,那份因仇怨而起的隔閡,早就在這十年間深刻入骨,憑着他對她的情,根本超然不了。
即便他現在放下了包袱,也不再是她期望中那樣令人心動的愛,而是一種近乎執念的占有欲,甚至更像是禁锢。
如今的她不願這樣,只想逃離。
“當年的案子,不管是不是跟我阿耶有關,作為裴家長孫,你自然有你的道理,所以……說不上有什麽錯,要怪就只能怪造化弄人,現在你我緣分已盡,其實也算是天意,既然如此,咱們就該順天應命,以後……還是不要再見,省得相擾。”
姜漓說着,撩開握在肩頭的手,尋路便走,随即又被裴玄思橫步擋住。
“你到底要怎樣?這裏可是佛門清淨之地,有禦賜奉養,還有好些棄官的舊臣在此舍身禮佛,鬧起來的話,對裴公子的仕途聲名,只怕是不大好。”
毫不留情的話中還夾帶着威脅。
裴玄思臉上糾蹙抽跳着,像在強忍劇痛,但卻仍沒有讓開路的意思。
“之前……我對着岳父、岳母大人的牌位磕頭謝罪,只盼二老在天之靈能夠寬恕我的過錯,原本沒存什麽指望,可沒想到,心裏剛說完這句話,你就來了……”
他鼻息漸漸濃重,凝望着她:“這難道就不是天意麽?難道不是他們二老知道咱們緣分未盡,故意安排你我在此相見,更盼着咱們夫妻……能重歸于好?”
姜漓似乎聽不得他當面提起父母,眸子裏水潤的光亮終于溢出眼眶,順勢滑落下來,但神情依舊木然。
“咱們都不是當年的小孩子了,這些無聊的話也不必拿來自欺欺人,既然已經和離了,還有什麽緣分可說……”
“別總在我跟前說‘和離’兩個字!”
話沒說完,裴玄思便勃然吼起來,瞪起血紅的雙眼:“你是知道的!我從沒說過要跟你和離,也從沒答應過要跟你和離!以前是,現在是,将來也不會變!”
吼聲帶着震天動地的氣勢,連廊檐上的瓦當都在晃顫。
他眸中的血紅幾乎漫散到整個眼眶,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
目光再轉向姜漓,卻見她呵然嘆氣。
“就算是這樣,可你能違抗得了聖旨麽?能拗得過潞王府麽?往後無論軍中還是朝堂上,尚不知多少艱難險阻,你又應付得過來麽?”
見他面色微現凝重,姜漓唇角挑起凄苦又略帶玩味的笑:“不能吧?所以,還是不要再糾纏這些事,于人于己都好,罷了,咱們……就此別過。”
話音未落,帶着溫香的纖柔身影,就從天青色的袍袖邊拂掠而過。
裴玄思終于沒有再攔,甚至沒有回頭,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
一陣風灌進廊間,掠起寬袍大袖,像張鼓蕩的帆,在他軒昂的身形後獵獵飄揚。
驀然,那張泥塑似的臉有了一絲微動,淡薄的唇間抿起笑。
“阿漓,若有一天,我能抗旨不尊,也不再将潞王府放在眼裏,還可以號令天下,莫敢不從,那時候……你肯回心轉意,再原諒我一次麽?”
姜漓沒想到他竟會生出這種逆亂臣綱的念頭,不由猝然停步。
這是被自己那番言語激出的氣話,還是他已經打算走上這條前途兇險的路?
她鬧不清,但卻知道他的脾氣,這麽以來不知會是什麽下場,心裏沒來由地發緊,回頭朝那天青色的背影望了一眼,咬唇搖頭道:“自己珍重,莫做傻事。”
珍重?
若就此把她丢了,愛惜這條命又有什麽意思?
至于傻事,那就要看怎麽去做了。
對裴玄思來說,這樣的贈言不是無情,倒像是溫然叮咛,足以寬慰。
他石築一般立在原地,任由涼風拂面,心神空明,唯有那抹舒朗的笑始終挂在唇邊……
這時,張懷急匆匆地從廊外奔進來。
“兄長怎麽還在這裏?我方才看到大嫂出寺下山去了,心緒像是挺不好,你為何不多哄哄她?”
裴玄思半晌無語,等他一臉詫異地再問時,眸色才陡然凜起,恢複了平素的冷沉。
“上次跟你說去北境三鎮帶兵的事,想的如何了?”
莫名提起這個,讓張懷一愣,随即也正色起來:“還想什麽,上次不都說過了麽?張懷這條命是兄長救回來的,只要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會離開兄長半……”
“糊塗!”
裴玄思冷聲打斷,斜眸瞥着他:“京裏就這麽大點天,任你翻騰又能起多大的浪?北境三鎮是邊軍中的精銳,又不受殿前司遙制,假如能由你掌控,咱們的大計豈不是事半功倍麽?”
這番剖析利害,只聽得張懷目光炯炯,恍然醒悟:“兄長說得是,我懂了。可京中如今也是多事之秋,不在兄長身邊,張懷實在放心不下。”
“你在北境站穩了腳跟,我這裏反而更穩當,這道理再明白不過了。年關之前就是換防之期,時候不等人,你現在就預備着,拿到兵部的調令和批文,一進臘月就動身。”
裴玄思負手走出廊外,擡頭仰望。
風一刻不停,天際間雲氣攢動,高遠處卻透出一線耀眼的光。
“用不着女人似的牽腸挂肚,等咱們兄弟再見了的時候,說不準就是大事可期之日。”
時進深秋,夜來得很快。
只是離開兩司衙門,再行過玉帶北橋的工夫,天就全然沉入夜色中。
大內皇城中高牆殿宇巍峨如山,沿途燈火連綿,赫然映出街邊那座門樓上“潞王府”三個燙金大字。
薛邵廷沒往那裏走,當先策馬轉進前面不遠的巷子。
這裏是偏僻小道,四下裏漆黑一片。
沒走多遠,前路燈火轟然亮起來,剛要撥轉馬頭,巷尾也已經被影影幢幢的刀槍甲仗死死堵住,成了甕中捉鼈之勢。
身後的幾名衛士倒沒絲毫膽怯,“唰”的拔出兵刃,擺開準備迎戰的架勢。
“慢着!”
薛邵廷揚手喝止,随即解下随身的長劍交給身後,獨自一人策馬向前走去。
甲仗森森後的巷口處,那輛紅帷垂幨,鑲金綴玉的車駕正停在那裏,車窗內燭火明亮,隐約能看到婀娜的人影。
他眉色微凜,卻幾乎面無表情的一路過去,那幫全盔全甲的衛士并沒攔阻,反而自動左右分開,讓出一條路,讓他走近。
薛邵廷并沒有下馬,只是靠到側窗旁,拱手行禮:“臣見過昌樂郡主。”
“喲,瞧這正兒八經地,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薛大世子是頭回見我呢,這假模假式的樣兒裝給誰看?”
裏面陰聲呵笑,直叫人起寒栗子。
薛邵廷低垂的眉梢也挑了挑,禮數未收:“為臣之道,向來以恭敬為先,臣往日如何,郡主是知道的……”
“狗屁!”
裏面一聲暴喝,側窗的珠簾也被倏然撩開。
幾乎同時,徐允貞頂着一張橫眉怒目的臉孔探出頭:“恭敬?在榻上的時候怎麽不見你拿出為臣之道來?哼,這麽些日子每回叫你都推三阻四的,到底什麽意思,要是不給我說清楚,你今日就別妄想走出這條巷子!”
薛邵廷倒是凜然不懼,從魚袋中摸出牙牌钤印亮給她。
“郡主誤會了,近日公務繁忙,實在不敢脫不開身,等處置完手頭這些事,臣親自登門向郡主請罪。”
“又是這句屁話。”徐允貞嗤鼻冷哼,唇角撩起陰鸷的笑,“你是急着回那破書院去看姜漓吧?裴玄思那邊讓我大費周章請了聖旨,你也想跟他一樣?還是非得本郡主讓姜漓吃點苦頭,你才肯乖乖聽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