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山桃紅 阿漓,是我錯了!
迷迷糊糊間, 耳畔一聲清脆的爆響。
姜漓枕腮的手肘一歪,朦胧睜開眼,見四下裏仍是暗的。
時節越來越冷, 日頭也漸漸犯懶,遲遲不肯出來。
坐在舷側的窗邊看, 漫天都是濃墨般的沉灰, 茫茫江面的盡頭剛被剖開了一線淺白,中間彎彎的隆起, 宛如褪盡了顏色的虹,掩映在雲霞中, 離散出迷離倘恍的光。
動身時是寅末, 現在八成已近卯, 居然還沒有聽到城中召喚臣工的鐘鼓聲,想必今日又辍朝了吧。
為了趕道去潭拓寺,今日起得太早, 這會子人還有些昏沉。
她乜眼看了看伏在旁邊補瞌睡的迎兒, 索性吹熄了燈, 靠着椅背阖上眼。
不知過了多久, 外面傳來停船靠岸的號子。
迎兒這時倒早醒了, 輕聲叫起她, 兩人提了東西登埠頭。
外面天光大亮, 橋下早有輛老藍布罩衣的馬車等候在那裏。
姜漓思忖着避開耳目,特意吩咐不從城裏走,而是選了條循着江岸邊的小道,一路向西。
這樣走,不免繞得更遠,她倒不在乎, 但求不要節外生枝,眼見離城越來越遠,人慢慢也松了下來,只是颠簸的厲害。
聽着車輪轉動的吱扭聲,頭不禁開始發痛,她只能忍着不适,靠在那裏閉目養神。
迎兒卻是一副活脫性子,今日終于尋到機會出來,連沿路看景都看得興致盎然,走着走着,忽然扭過頭來問:“對了,娘子可想到稍時在老主人跟前求些什麽了嗎?”
“求什麽?”
姜漓睜眼一愣,一時沒鬧明白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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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兒卻是滿臉興沖沖地急切:“我可早想好了,如今娘子終于苦海脫身,跟那姓裴的一刀兩斷了,到時候,我就求老主人保佑娘子早日遇上如意郎君,從此平平安安,終生喜樂。”
她托着下巴,認真思慮似的自言自語:“嗯,這人麽,相貌俊美是一定要的,至少不能比那姓裴的差,家世起碼得是正兒八經的公侯王孫……啊,對,最要緊的還須得品行好,會哄人,知冷熱,能一生一世都護着娘子,沒半點二心。”
姜漓聽得直搖頭,不知這丫頭腦子裏為什麽老拿這些事轉悠,自嘲地一笑:“我又不是金枝玉葉,就算想再嫁,似你這般盡往高裏挑揀,又上哪裏找門路去?”
“金枝玉葉又如何?不過仗着投胎投得好而已,娘子你的品貌才學,哪一樣比她們差了?”
迎兒不服氣地噘氣嘴,湊近低聲道:“要叫我說,娘子就是做皇後娘娘,也沒什麽不成,只怕做皇帝老的要樣兒沒樣,要才沒才,配不上你呢。”
這丫頭的脾氣總也改不了,話一多就開始沒正經。
姜漓蹙眉橫過眼去:“又胡鬧,這話說得麽?”
“奴婢可沒胡鬧。”
迎兒知道她不是真怒,嘻嘻笑個不停,翻眼望着天:“昨晚我這左眼皮一直跳個不停,今日肯定有好事,說不準老主人一顯靈,稍時就讓娘子遇上個稱心可意的郎君呢。”
見她越說越不着邊際,姜漓啐了一口,索性不理不睬地繼續裝睡。
約莫一個時辰之後,馬車開進山高林密的地方,遙遙能望見峰頂處黃牆灰瓦的壯闊院落,殿閣重重,香煙缭繞,俨然一座世外寶剎。
越往上走,山路愈發陡峭,馬車只能在半腰處停下來。
姜漓和迎兒沿着長長的石階走上去,在山門口打了問訊,由知客的行童領着入了寺。
這潭拓寺歷經數百年,規模雖大,但格局與颍川甘泉寺卻大同小異,替香客信衆供奉先人的往生殿也在正殿西首處。
姜漓賞了行童兩貫香油錢,帶着迎兒走進門。
剛轉過彎,迎面就望着見那道熟的不能再熟的背影,一身天青色的便袍,正跪在供奉父母的龛閣裏。
張懷正在一旁恭恭敬敬地捧着香,擡眼之際,也望見了她們,登時直着眼愣住了。
“大……大嫂……”
裴玄思渾身一震,猛地扭回頭,那雙泛紅的眸中滿是意外之極的驚喜。
平白無故,怎麽會遇上他?
姜漓的錯愕還停滞在臉上,身旁的迎兒已經像火灼了眼似的,上前指着鼻子罵道:“姓裴的!你來做什麽?別污了我家老主人的清淨地方,快滾!”
“慢着,慢着!”
眼見她要沖進來,張懷慌忙放下手裏那幾炷香,上前拉住:“兄長他……就是來拜一拜姜太傅,沒別意思,大嫂你……莫要見怪。”
他求肯似的眼巴巴望着姜漓,卻見她眼神木木的,根本視而不見。
迎兒聽了這話卻更氣了,甩着膀子推他:“笑話!你如今是娘子什麽人?誰稀罕你這天殺的來拜,貓哭耗子假慈悲,趁早快滾,滾吶!”
“啧,你先別鬧……聽我把話說完。”
張懷不敢真來硬的,趕上她這股怒勁兒,一時間還真有點制不住的架勢。
“說什麽說,你還替這種人說話?”迎兒回眼瞪過來,恍然大悟似的哼道,“八成你們早打探到消息,知道娘子要來,所以故意等在這裏,是不是!”
“沒有,沒有!”
張懷一邊沖她搖頭,一邊望向姜漓:“大嫂千萬別誤會,兄長真是臨時起意要來,絕沒有般點欺瞞你,是真的。”
迎兒只是不信,橫眉立眼,越罵越兇。
裴玄思目光繞過這兩人凝在姜漓身上,一直充耳不聞,此時也不由眸色轉冷。
張懷察言觀色,看出苗頭,不等他開口,慌忙攔腰抱起迎兒:“這麽些日子沒見你,我攢了一肚子話,正好今日遇見了,咱們快到外頭說去,別攪擾他們兩個。”
言罷,“哈哈”笑着,不由分說把人往肩上一扛,快步就往外走。
“還幫着他,你也是個挨千刀的……你放下我,哎呀,成什麽樣子……姓裴的,再敢欺負娘子,我……我跟你拼了……”
迎兒拼命掙紮踢打,随着張懷踏出門外,罵聲也戛然而止了。
一霎間,殿中又恢複了空寂般的沉靜,只剩兩個沒出過聲的人默然相對。
幾乎就在裴玄思雙膝離開蒲團的同時,姜漓扭身便走。
可他步子更快,一閃便擋在了她面前。
“先別走,我有話說。”
像是急着攔她,又像是自然而然,他有意無意去拉她。
姜漓立時縮肘退開,将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晾在那裏。
“不必了,方才迎兒那些話雖不中聽,但也是我的意思,聖旨說得明明白白,咱們兩個如今已經和離,從此各生安好,永不相欠,既是如此,自然也就不必你來祭拜什麽,裴公子請便吧。”
義正詞嚴的話聽不出一絲溫度。
裴玄思只覺那顆心倏然往下沉,初見她的欣喜剎那間被無邊的冷意淹沒。
他望着昨日還在自己夢中展顏歡笑的俏臉,目光漸漸凝在那兩片血色淡薄的櫻唇上。
這張小嘴曾經無數次地叫過“裴家兄長”,叫過“裴哥哥”,就在兩三個月前,還在耳畔親昵纏綿地喚着“郎君”。
而現在,卻冷冰冰地把他稱作“裴公子”……
公子?
還真是個冠冕堂皇的稱謂,這便是拿他當作陌路之人看待了。
裴玄思胸中一陣扯痛,仿佛有把刀在剜挑,牽得額角也抽跳起來,懸在半空裏的手似乎還想抓摸,卻探不出,也收不回,就這麽僵在那裏。
姜漓見他仍舊堵在面前,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秀眉不由蹙緊。
她原本只是為了避開薛邵廷而已,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竟會有這樣的相遇,心裏亂得厲害,只是憑着早已下定的決心,才沒亂了方寸。
如果要選擇的話,她寧願接受薛邵廷的邀約。
至少她心如止水,不會有這種難忍的煎熬。
看起來,留在這裏只會被糾纏着不放了。
姜漓把視線從他臉上挪開,繞過那道軒昂的身影,徑直往外走。
“阿漓……”
背後的人促然開口叫她的名字,語聲不再陰沉,也不帶一絲戲谑,分明就像十年前那個少年青澀含情的呼喚。
姜漓腳下一頓,恍惚間不自禁地想回頭。
沁涼的風驀然穿堂而入,拂過頭臉,霎時澆熄了心底那一點燎起的火苗。
她眸色旋即轉淡,擡步繼續朝外走。
沒等跨過門檻,手臂忽然一緊,又就被拉了回去。
她整個人向後仰,倒進一張寬闊的臂彎裏,沒等站穩已經被抱住。
裴玄思像是生怕她逃脫,雙臂摟得緊緊的,但很快就發覺,懷裏的嬌軀只是直直的僵着,半點預料中的激烈反抗都沒有。
他詫異地撤身垂眸,看到的是一張幾近木讷的臉,原本玲珑清澈的雙眼空洞無神,壓根就連瞧都沒瞧過來。
“鬧夠了麽?”
淡漠的語聲直刺進耳中,又像堅硬的輪毂一樣碾過心頭。
下一瞬,姜漓推開那雙困在身上的松散臂膀,頭也不回地又朝門口走去。
裴玄思怔愣的眸也是漠的,渾身顫抖,唇角抽跳不止,緊攥着拳頭,指甲摳進皮肉裏,卻覺不出疼。
他霍的轉身,望着那将要遠去的纖柔背影。
“阿漓,是我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