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山亭柳 哪怕是塊頑石,也會有焐熱的時……
剛才還只是委婉暗示, 現在便更進一步,幹脆問起“以後的打算”來,就差沒把話挑明說了。
姜漓沒料到薛邵廷居然會如此直截了當, 不禁有些暗悔。
先前念着他曾經出手相幫,也一直算是謹持守禮, 礙着情面, 不好老将人拒之門外,心一軟就放他進來了, 如今這狀況,反倒讓自己為難。
說起來, 她還不滿十九歲, 大好年華, 如無意外,以後還有好長的日子。
人生漫漫,的确是該想想以後的路究竟怎麽走。
照常理, 對女人來說, 當然要落到“易求無價寶, 難得有情郎”這句話上。
他是有誠意的, 就含在那雙望過來的眼中, 她看得出來。
何況又是國公世子, 東宮近寵, 如此位極人臣的身家地位,幾乎是天下女子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若說絲毫無感,那倒純是騙人了。
只不過,對姜漓而言,這樣的些許觸動就像落葉點水,只讓那片平靜蕩起微漾, 卻激不起心悸如酥的波瀾。
前塵已散,舊夢也醒了。
事到如今,她絕不能把此生的悲喜榮辱再随意交托出去。
所以,還是趁現在把話說清楚些,于人于己都好。
姜漓抿唇醞釀了一下,故意緩着聲調道:“義父執掌東陽書院已近二十載,年紀也不小了,近來常常都說心力不濟,又一直物色不到合适的人來接掌,早前就曾問我願不願長留在這裏。那時候一身牽絆,沒敢答允,如今境況不同了,以後我自然是以書院為家,侍奉義父左右,多多少少做個幫手,也算盡一份孝心了。”
淡然的話侃侃說來,和着窗外微涼的風,拂面過耳。
薛邵廷眸色微黯,兩道劍眉不由扭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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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算什麽?
一時舊情難忘,心裏裝不下其他人?
還是懷疑他的真誠,故意對這示好視而不見?
但不管是哪一種,總不該拿這麽“冠冕堂皇”的理由,拒人于千裏之外才對。
他注目凝望,那雙眸明亮澄澈,清麗的臉上有着光風霁月的潔淨,竟然是從前也不曾發覺的,纖塵不染的美,沒有絲毫虛情假意的僞飾。
他有一霎的怔遲。
哪怕是舊情難忘又如何?
這不恰恰就是他從未見過的,也沒體味過的麽?
倘若有一天,這份對裴玄思執念似的愛意,能轉而傾注在自己身上,那将是怎樣的人生快事?
想來識得她不過三兩個月,為了能有那一天,就算再過三兩年又如何?
哪怕是塊頑石,也會有焐熱的時候,無非就是個“等”字罷了。
想到這裏,薛邵廷心緒豁然一暢,微鎖的眉頭也舒開了,展顏一笑。
“也好,京裏到處紛紛擾擾,暫時還是這清淨的地方更适合你,省得煩惱,反正我也奉旨在書院教習,以後常來常往,總是個照應。”
姜漓聽得一詫,原本是讓他別再枉費心思的,怎麽倒跟得了什麽像樣回應似的,反而更心切了,連這種含情帶意的話都當面說出來了。
她颦起眉,不由犯愁,心想不能真叫他繼續誤會下去,剛要把話挑明,對方已經站起身,施禮告辭了。
薛邵廷幾步就到了門口,忽然停步回身。
“才想起,離下月祭掃送寒衣也沒幾天了,聽說你把令尊令堂的牌位遷到了西郊潭拓寺,我母親生前是禮佛之人,剛好也敬奉在那裏,既然如此,不如同去,朔日那天我來接你。”
說着,又和然笑了笑,揮着手道聲“留步”,轉身出門而去。
姜漓愣在原地,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又全堵在喉嚨裏,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并沒有傷人的意思,也沒有逾禮的舉動,又憑什麽去傷他?
至少趕在這時候,那些斷然決絕的話,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要不然,還是想別的法子吧。
說不定國公府對他的終身大事早有安排,又或者見她一直冷着,時候長了,自然也就淡了,慢慢地就再不會有什麽煩惱……
姜漓默然怔了好半晌,才回過神,忽然覺得手心裏有些異樣。
垂眸攤開手,見那片樹葉早不知何時被攥成了一小撮殘絮,淡綠的汁液像變了色的血,幾乎染遍了整個手掌。
她那顆心仿佛被揪扯着發緊,不由自主地就往外走。
下樓奔出院子,一路沿着小道上山。
林中幽寂,滿地泥濘被落葉覆着,看不出半點被踏足的痕跡。
但她卻恍惚有個感覺,這裏有人來過,而且就在之前不久。
四下裏望過去,目光不由定在那塊丈許高的山岩上。
她快步過去看,那後面空空的,旁邊有一株望春玉蘭,花早謝了,枝幹上只剩稀稀落落的葉子,莫名顯得孤寂。
最低處的那根折了半截,連着一絲樹皮耷頭垂在那裏,斷口處還新鮮的。
她只覺胸口一震,望着那棵殘樹,手心裏撚揉着那片早已不成樣子的殘葉,呆呆出神。
再回到院裏時,沒等上樓,就聽到迎兒的嬉笑聲。
等拾級走上去,滴水般叮咚悅耳的樂聲越來越清晰。
姜漓循聲走到梯道對面的隔間門口,見迎兒托着腮幫子蹲在地上,雙眼盯着紅漆箱上一只方匣子傻笑。
那匣子精美華麗,但手工紋飾一看就不是中土所産的東西,上面還雕着一個滿頭金發,背生雙翅的小娃娃,手裏提着法杖,随着清脆的樂聲旋轉起舞。
迎兒半天才發現她,慌不疊地招手:“娘子回來了,快看,快看!這西夷番邦的玩意兒還能奏曲兒,好聽着呢!瞧不出,那姓薛的還真有心,特地送這些來給娘子解悶玩。”
姜漓剛走進去,樂聲就戛然而止,提杖“邊飛邊舞”的小娃娃也僵住不動了。
“咦?這是怎麽了,突然沒聲了?”
迎兒不明其理,又拍又按,那匣子卻連半點動靜都沒有,咂着嘴一丢:“這什麽破東西,才一會子就壞了?”
姜漓看她不得其法,有點氣急敗壞的樣子,忍不住掩唇笑了笑,過去把匣子拿在手裏,用指甲從底下摳開一扇小小的暗門,跟着扯出形似鎖匙的機括,自左向右擰轉起來。
“哇,原來是這樣弄的?”迎兒沒想到這裏面居然暗藏玄機,立時轉嗔為奇,瞪着眼湊近看。
“其實這些西夷的東西就是裏面裝個絞盤,整條擰緊了,一放手,牽動簧片就能發聲,等停了再擰一遍就成,初見時不懂,覺得新鮮,其實也沒多少心思。”
姜漓說得輕描淡寫,大約擰了十幾轉,便放回箱子上,剛松開手,泉水流觞般的樂聲立時又響了起來,上面的小娃娃也像攢足了勁,展着那對翅膀,飛舞的愈發歡快。
“哎,真的,真的響了!”迎兒喜得拍手叫好,又忍不住好奇,“娘子你從前見過這玩意兒?我怎麽不知道?”
“那時候你還沒到家裏來……太久了,都快記不得了……”
姜漓嘆笑着,語聲淡而無聞。
那時候的事,真的幾乎都記不得了,四歲還是五歲?大概就是這麽個差不多的年紀吧。
有次父親外出歸來,帶回一只西夷樂盒給她賀生,樣子就跟眼前這個差不多,只不過上面的雕像是個披紗半露着身子的西夷女子。
當時裴玄思也在,兩人便一同玩了起來。
同樣是一曲終了之後,便沒了聲響,剛巧父親又有事出門去了,兩個孩子哪裏鬧得清如何擺弄,一時都傻了眼。
裴玄思仗着蠻勁又拍又咂,死活弄不清名堂,急脾氣蹿上來,一下把上頭的人像砸成了兩截。
見父親剛送得禮物頃刻間被毀了,她自然不依不饒,直哭得驚天動地,抓着他沒命的打,賭氣從此再不搭理了。
後來,記不起過了幾天,他頂着一雙黑眼圈又找上門來,捧着那只修複如初樂盒,手把手教她如何打開暗門,如何挑出機括,再如何擰轉發聲。
畢竟是孩子心性,見東西又回來了,氣也就消了,自然而然又和他玩得娓娓望倦……
現在那只樂盒在哪裏?
她也不知道了,就像這些往事,淹沒在時光的洪流中,若非偶然,再也不會記起。
“哈哈,真好聽,真好聽!原來我還以為只有咱們中原才有好東西,沒想到那些西夷人裏也有手巧的,竟然能做出這玩意兒來。”
迎兒又在旁邊拍手贊嘆,說着又皺起眉:“就是這上頭做得小人太不識羞,也不知道遮掩,果然還是蠻夷性子,啧,不成,回頭我縫套小衣裳,多少得給他披上點。”
姜漓聽得好笑,恍然想起自己當年也是這麽說。
而裴玄思卻不以為然,信誓旦旦的說,長大之後要做大将軍,帶兵征讨海外,抓幾個番邦匠人回來,專給她做一只大大的樂盒,然後再照她的模樣,雕個人像放在上面。
那一臉的壞笑的樣兒,自然又引來她一頓好打……
“娘子,你怎麽了?”迎兒看出她神色有異,關切問,“剛才你去送那個姓薛的麽?他不會又跟你說了什麽吧。”
姜漓回過神,被她問得愣了下,那棵斷折的梅枝不自禁地又萦繞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既然已經和離,自然就該兩忘。
像這樣牽着心算什麽?
她暗嘆了一聲,決意不再去想,掩着心緒道:“我不是送人,覺得氣悶了,出去走走而已,你叫書院的人把這些搬走,交給義父處置。”
迎兒一詫:“都搬走?這……”
“對,另外預備一下,我不等下月了,這兩日便去潭拓寺祭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