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桂枝香 他不信她真就能忘了他,放下他……
清晨, 天開始放晴。
聽了一夜雨聲,這時終于可以敞窗透口氣了。
可惜廊檐遮了半片天,望不見日頭, 莫名礙眼得厲害。
姜漓索性叫迎兒把爐竈搬到院子裏,添炭生火, 再把冷水浸了整晚的花瓣撈出來, 濾淨之後,選兩捧最厚實飽滿的放進陶罐裏。
這些花, 是她親手從藥堂門口那棵天香臺閣上摘來的。
眼下天時近冬,萬物已近蟄伏之期, 它卻還是滿樹金韻, 開得正盛, 顯得格外與衆不同。
除了色彩明豔撩人外,這花更有妙用。
只須加上糯米,紅棗、赤豆, 上竈熬煮成粥水食用, 便是女子理氣養血的佳品。
自從服了那碗藥之後, 見紅的日子便提前到了, 連着七、八天都腹痛難忍。
那種疼, 就如同有把刀剪在肚子裏絞, 外頭有像打了結, 一下一下死命地勒緊,縱然用了那些溫補的藥,一時間也難以緩解。
島上畢竟人多眼雜,她不敢再去抓藥,便只好将就先用這類食補的法子來調理了。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罐內響起粥水滾開的“咕咕”聲。
姜漓又多加了半碗水, 掩了兩分火,繼續熬煮。
這回沒等多久,白森森的熱氣便又蒸氲起來,甘甜的味道飄散在院子裏,引得在樓上拾掇的迎兒也連贊“好香”。
揭開蓋子,拿長箸攪了幾攪,挑起來看,米汁已經起了漿。
她怕火候不足,索性敞着罐子,邊攪邊熬,又過了片刻才熄火起罐,盛出兩碗,叫迎兒下來一起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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軟糯的粥米融進了清新的花香,纏繞在唇齒間,沁人心脾,熱熱的吃進口中,肚腹間立時暖了起來,糾纏墜脹的疼痛也大大減輕了。
迎兒像是沒吃過這麽好的粥,勺子還沒見動幾下,就扒了個幹幹淨淨,兀自回味無窮似的咂着嘴。
見她垂眸不語,悶悶不樂地一口一口慢慢挑着往嘴裏送,不由颦起眉。
“娘子,和離的旨意你都接了,現在最該高興才是。以後咱們可得好生活出個樣兒來,氣死那個姓裴的!反正現在也不用再躲着他了,等你身子好些了,咱們不如去島外走走,就當散心游玩,你說好不好?”
和離本就是從此兩忘,再無瓜葛,不必煩惱,也不生悲喜,在這丫頭口中,卻好像還要互相眼盯着,暗地裏繼續鬥氣一樣。
姜漓擡眸瞧了她一眼,正想揶揄她是不是想着張懷,在這裏呆不住了,身後的柴門忽然被清脆地叩響。
不經意間,一滴露水落在鬓邊,穿過細密的發絲流淌下來,在棱角分明的側臉上留下一道晶瑩透亮的長痕。
涼意習習的山風撲面而來,撩亂了衣袍和額邊的碎發,拂着頭頂枝條交錯的樹杈,窸窣作響。
這一切,裴玄思都渾然不覺。
目光透過山石參差半露的缺口,定定地望着下面不遠處的院子。
坐在爐火邊的人未施脂粉,身上是件杏白色的窄袖織錦雲肩襖,把本就嬌細的身段襯托得愈發纖瘦,支頤斜靠的樣子,像晨間的慵懶,又像是身子不佳的無力。
他不知道呆了多久,甚至不知道為什麽一定要來。
當人站在這裏,面對這座院落的時候,才發覺邁不動步子進去。
糾結了許久之後,他最後選擇了這個地方,靜靜地等到天亮,靜靜地等到她從樓下走下來,然後靜靜地看。
一切都悄若無聲,唯有那只小炭爐中間或有火苗跳動,隐隐似能聞到一股微甜的香氣。
不知她在煮什麽,但這份寧寂卻和現下的她恰然相契,讓他不願,也不敢再去打擾。
所以,他還是靜靜地看,直到見她起鍋盛碗,開始安然享用這頓朝食。
倘若此刻坐在她身邊的不是那個貼身丫頭,而是他,哪怕只有一碗清粥,心裏也必定是暖的。
那樣的相濡以沫,還會有麽?
昨日,他鼓足勇氣去問真相。
盡管對方并未明言,也沒拿出一絲證據讓人心服口服。
但那副活像在看癡人傻漢的神情,卻始終在眼前揮之不去,恍然就連當年那件事真正的來龍去脈,都顯得無關緊要,不必再去深究了。
裴玄思胸口起伏,似乎又有什麽東西阻滞了鼻息,不得不張口喘氣。
涼風倏然灌進去,刀一般直戳進喉嚨,嗆得幾乎咳嗽起來。
他向來是不願信命的,對自身如此,別的也是一樣。
月盡都還有再圓的時候,何況是人呢?
即便有那道和離的狗屁聖旨橫在中間,他也不信她真就能忘了他,放下他。
只是這會子,他有些呆不下去了。
并不算響的叩門聲猝然驚破寧靜。
裴玄思已經邁出了幾步遠,聞聲猛地回身,順着山石的缺口,看到院門口站着那個熟識的紫袍身影。
赫然竟是薛邵廷!
在他身旁還跟着兩名挑夫,前後扛着一只紋飾精美的紅漆大箱。
裴玄思嗤聲悶哼,鼻息陡然急促起來,放輕步子靠過去,探着身子,幾乎把臉貼在那道缺口上。
早就知道這厮讨了聖命,借機賴在東陽書院,為的就是近水樓臺,可以時常來見她。
按說這種意料之中的事,不該如此讓他沉不住氣。
就像當初在颍川,即便知道這厮直接闖入家門挑釁,更親眼見他們兩個人獨處了片刻,也依舊能心平氣和地将計就計。
可現在,他卻不自禁地心亂如麻,郁塞在胸口越脹越兇,一股想立刻上去動手的沖動油然而生。
但瞧那一身杏白的人背影只是側頭微瞥,連身子也沒動,裴玄思腦中閃過的念頭瞬間又将這股沖動壓了下去,索性墜着唇角,冷眼旁觀。
只見旁邊丫頭站起來,過去開了門。
幾乎沒什麽阻滞,薛邵廷一步跨入院中,倒像是外出歸家似的,随即招呼身後的挑夫把箱子擡了進去。
上次那一晚纏綿才過了不久,這厮到東陽書院也就是之前兩天的事。
短短十天八天的工夫,就已經親近熟絡到這個地步了?
裴玄思額角抽跳,攥緊了拳頭搓捏着,樹枝拂蹭的窸窣聲遮蓋了骨節間的爆響。
他有意無意地擡起手,攀在半空裏,揪住近旁垂下的枝條捋弄。
那杏白的背影此時也起身見禮,沒有迎上去挨近,卻也隔得不遠,兩人都是口唇微動,卻聽不清在說什麽。
很快,她溫然點了點頭,側身讓在一旁。
薛邵廷回了一禮,跟着比手相請。
裴玄思眼瞧着他大方無比的踩着石階往裏走,她也欣然應邀似的,雙手輕提着裙擺跟上。
剛巧就在離月臺還差兩步的時候,她驀然一腳踩空,驚呼着便要向後仰倒。
紫袍的大袖斜刺裏伸出,順勢一拂,有驚無險地将她攬在臂彎裏。
這一跌一護之間,兩人自然而然挨在了一起,幾乎就像擁着似的。
裴玄思只覺那口氣猝然頂上來,仿佛全身的血都要沖進了腦子裏,雙眸也陡然張大瞠開,捋着樹枝的手憤然一甩,拂袖大步便走。
姜漓不明白,這已經走了不下百遍的舒緩臺階怎麽會讓她失足摔倒。
就好像冥冥中有什麽東西在作怪。
穩住身子的那一刻,她毫不遲疑地退了兩步,與跟面前的人撇開距離。
“姜漓失禮,多謝薛将軍……”
話音未盡,幾道虛影便飄到眼前。
她不自禁地轉眸,才看清是些黃綠斑駁的樹葉,見其中一片悠悠地飄到身邊,就順手一攔,由它落在掌中。
那葉子只是尖角微微泛黃,幾乎還是原樣新鮮的,但中間卻有一道半彎的印痕,像生生掐進纖薄的葉肉中,汁液都摳了出來。
姜漓一陣心驚,猛地轉頭朝對面的山頭上望。
那裏密密層層的林子正被風吹得攢動不止,數不清的葉子雪片般飄撒而下,卻不見有人影。
“怎麽,看到什麽了?”
彬彬有禮的語聲劃過耳畔,
姜漓回過身,不着痕跡地把那片葉子攥在手心裏,搖了搖頭:“沒什麽……突然起這風,吓了一跳而已,薛将軍莫怪。”
薛邵廷剛才分明看到她神色有異,只一霎的工夫又風平浪靜了,顯然是藏掖了什麽,但這時也不好追問,當下也沒說破,“哦”聲一笑:“那……咱們還是入內說話。”
姜漓微微颔首,手裏緊攥着那片葉子,悶頭往裏走,同他一道上樓來到廳裏。
薛邵廷的目光始終凝在她身上,唇邊也一直挂着和煦的笑,待她坐下之後,便溫然問:“這幾日……你好麽?”
之前要降旨和離的事,是他透的信。
旨意也是前日剛宣的。
所以,這個“好”字的意思,便有種不言自明的味道。
姜漓知道這的意思,也知道他期待的答案是什麽。
但即便已經是身處自由,她還是無意回應這種期待,從前如此,現今也沒有絲毫別的念頭。
“多謝裴将軍關懷,我向來孤單慣了,沒什麽好不好的。”
薛邵廷笑容微滞,目光仍舊停駐在她臉上。
“那,你以後……有什麽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