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雲霧斂 有仇不報非君子
從延興門出城向東, 再折轉往南,不出幾裏,官道也變得人車稀少。
半陰半晴的天, 這時又變了臉,烏雲籠着日頭一遮, 四下裏頓時便如暮色降臨。
瞧情形, 雨又要來了。
這時候,路邊那間粗陋的茶棚就成了唯一的去處。
別看這地方荒僻, 此刻倒有不少人在此歇腳打尖,滿眼已瞧不見空桌子。
裴玄思走進棚下之際, 瓢潑大雨便随着雷聲轟然而至。
店主一看他鮮衣怒馬, 趕忙堆起笑臉從棚內迎出來, 引着往裏走。
“客官來得正好,本店今日的茶是夜裏趕着才炒的,最是甘醇可口, 京裏的上等茶坊也沒處尋去, 且來一壺嘗嘗鮮可好?”
話音未落, 一塊白花花的東西就丢到面前。
那店主雙手接住, 看是只銀錠子, 掂一掂竟有五兩純足, 一雙眯縫眼立時瞪圓了。
“謝客官賞!且請稍坐, 小的這便倒茶來!”
裴玄思淡着眼左右逡巡,像在尋覓合意的座位,目光很快落在角落處一個自斟自飲的半老書生身上。
“是那個麽?”
那店主正把銀子揣進懷裏,涎着臉依舊笑嘻嘻的,眸色卻已然全變了。
朝左右瞥了兩眼,呵腰低聲道:“回公子, 小的瞧着也挺像,之前探過虛實了,口音是川南一帶的,聽不出半點京味兒來,也沒自露過什麽端倪讓咱們知道,所以小的也吃不準,啧……興許就是個窮酸,正主這會子還沒到呢。”
“什麽窮酸能用得起老酸枝黃梨木的書箱?”裴玄思聞言,不以為然地“呵”聲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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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店主一驚,愕着臉地朝那邊望過去:“這……小的還真沒瞧出來,要不……”
“不必,你看着場子,我過去瞧瞧。”
裴玄思挑颌示意,自己悠緩着步子走過去,到近處略一拱手:“先生有禮,可否容在下拼張桌子?”
“不妨,不妨,公子請坐。”
那半老書生滿臉胡須蓬亂,欠身抱拳還禮。
見他撩袍坐下時,不着痕跡地露出罩氅內惹眼的鎏金螭虎扣帶,不由凝眸多打量了幾眼,随即借着比手相請的當兒,也悄悄亮出藏在袖筒裏的那塊牌子。
裴玄思瞥眼一瞧,便看出是出入宮禁的牙牌,而且是太子親衛專有,但形制與現今的東宮六率已經頗為不同,顯然是件前朝舊物。
這一照面,就各自坦明了身份。
兩人卻沒再開口,落座之後,又不動聲色了。
不多時,之前的店主端着托盤上來,擺上一只青瓷大碗,拎起茶壺倒得滿滿的,再奉上一碟炒西瓜子,道聲“慢用”,便退了下去。
那半老書生垂着眼,在自己面前的杯中填滿渾黃的酒。
“一別十年,沒曾想還能見到故人之子,裴公子風采卓絕,更勝裴太尉當年啊!”
他說話時,口唇只是微顫,若不在近處,根本看不出半點動靜。
言罷,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借着酒氣慨然長嘆。
裴玄思眉梢微揚,也端起自己的茶盞,晃着裏面浮着碎梗的茶湯,嗅了嗅,似乎尚算滿意,便湊到唇邊。
“前輩太過獎了,憑我這點本事,怎敢與家父相提并論。”
那半老書生見他一口接一口地在喉間吞咽,居然還能氣息不斷地答話,不自禁地露出驚訝之色,擱下杯子,眼中滲着冷意。
“過獎?一夜之間居然将老朽七八名兄弟盡數抓去,如此武藝和手段,如今這天下恐怕再找不出第二個了。”
這話裏已全是興師問罪的意思。
裴玄思剛好解了口渴似的,托着那半碗茶酣然輕嘆:“人在其位,就像箭在弦上,不得已而為之,還望前輩見諒。”
話剛出口,對方就鼻中一哼。
“好個‘不得已而為之’,人都殺了,說得卻輕巧,裴家是開國重臣,滿門忠良,令尊當年還是故太子殿下的伴讀,你既然有這身本事,不思繼承他的遺志,光複我朝正朔,反而投效簒逆叛賊,助纣為虐,難道不覺得有辱先人麽?”
被人當面奚落,裴玄思臉上卻絲毫不見怒氣,悠然吹着茶上的浮沫。
“能擔大任的人,從來都是審時度勢,忍一時之屈,謀定而後動,這是我在邊地十年悟出的道理,前輩同樣蟄伏十年,卻仍在逞匹夫之勇,還妄想成事,實在可笑,唉……看來我是找錯人了。”
他說着,擱下茶盞,手便探向懷裏,一副要付錢走人的架勢。
那半老書生坐着沒動,眸光卻凜起來:“你……當真願為故太子殿下盡忠臣節麽?”
“盡忠臣節這種事,我阿耶當年已經守了,什麽下場,你也知道,今日不提也罷。”
裴玄思做樣拂了拂外氅前襟上皺起的褶:“前輩只須知道,在我心裏,沒什麽比家破人亡,一生盡毀的大仇更要緊的。”
那半老書生聽到他薄唇抿動間牙齒磨蹭的輕響,愣了下,随即深以為然地微微颔首。
“這倒算是句實話,可雖說如此,老朽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把興複正朔的大計,還有身邊幾十條性命都交托到你手上吧。”
“彼此,彼此。”
裴玄思也不由撩了撩唇,拈起瓜子放進嘴裏,嗑出瓤肉,把黢黑的外殼順勢吐在地上。
“我若是信錯了前輩,身家性命固然不用想了,那些個深仇大恨也只好到陰曹地府裏,再找閻王爺告狀去咯。”
兩人交鋒到這裏,都多信了對方一層,各自不由都笑了笑。
裴玄思的笑意一瞬即逝,目光瞥着周圍的動靜,口中做樣繼續嗑着瓜子。
“我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前輩。”
“請說。”
“恕我孟浪,既然十年前故太子殿下就已經薨逝,前輩這‘興複正朔’的話從何說起?就算真的奪了皇位,又找誰來坐?”
那半老書生眼中閃過警惕,捋着亂糟糟的胡須又給自己斟了一杯酒,臉上卻是泰然自若的神秘。
“這個麽,老朽只能告訴你,故太子殿下自有後人,至于其他的,眼下還不便相告。”
果然是老江湖,關鍵時刻便會留一手,以防萬一。
裴玄思本來也無意知道仔細,這句話也足夠解釋心中的疑惑。
畢竟還沒到踏踏實實相互信任的程度,彼此心照不宣。
于情于理,這時候就得拿出點誠意來了。
他把左臂枕在桌子上,擋在身前,右手從懷中摸出一條細細疊好的紙箋,悄無聲息地推過去。
那半老書生也不動聲色,小心翼翼地順手接過去,垂眼取開半幅看了看,立時眉頭收緊。
“你這是……”
“若沒有賊簒逆自立的事,潞王怕連個郡王的帽子都撈不到,所以從犯中就數他出力最多。當今陛下龍體違和已久,全天下都知道,太子又不是明君雄主的性子,潞王府的勢力卻越來越大,憋了這十年,怕早晚都要耐不住性子,仔細品品,不俨然就是當年那态勢麽?”
“聽你的意思,莫非……”
裴玄思丢下那把瓜子,拂了拂手,又端起茶來喝。
“前輩卧薪嘗膽了十年,我的大仇也隐忍了十年,不論為誰,都絕不能功虧一篑,只要牽出潞王府謀反的證據,就能讓他們先鬥起來,咱們不妨坐山觀望,相機而動。這張紙上便是線索,前輩看完之後,就知道該怎麽做了。”
那半老書生一直暗中凝着他,沒看出什麽異樣,聽到這裏終于終于點了點頭:“那好,老朽就信你一次,後會有期。”
“且慢。”
裴玄思見他要起身,立時開口叫住。
“還有話說?”對方已經半轉的肩頭又扭了回來。
裴玄思沒擡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手中的茶盞上。
那茶裏的碎梗此時都墜在盞底,黑黢黢的聚了一層,像水下的淤泥沉積在那裏,再泛不起來似的。
“我現在開誠布公,前輩是否也應該幫我一件事?這事與興複正朔的機密無關,只是我心中一個疑團,前輩若是知道,懇請如實相告。”
“你說吧。”
那半老書生打開酒壺的蓋子,乜眼往裏瞧。
終于要開口問出來了。
裴玄思只覺心跳陡然加速了幾倍,耳畔能清晰地聽到那種鼓點般的“砰砰”聲,全身的血都像要沖到腦子裏,怎麽也無法平靜下來。
他不知道自己想聽到什麽樣的結果。
若是所知的沒錯,問了又有什麽意思,只不過徒增煩惱而已。
若是錯了。
那這十年的堅持算什麽?
他做過的那些事又該如何挽回?
或許,眼前這個人也不知道。
沒有結果,才是最好的結果。
裴玄思心裏糾纏了半天,甚至想就這麽算了,可無形中卻有個聲音在催逼着,一定要他開口。
“當年……家父把故太子殿下藏在京城北郊的大山裏,出事那天,我……親眼見到有個人從他們藏身的另一條密道裏爬出來,那個人……就是禦史中丞,太子太傅……姜雲瀚……”
說到這裏,話像突然堵在喉嚨口,竟然說不下去。
他深吸了口氣,穩住鼻息,正要再開口,餘光卻瞥見對方正驚異難解的看着自己。
“怎麽?原來這麽多年,你都以為姜太傅是出賣你父親的罪魁禍首?”
裴玄思腦中“嗡”的一震,手裏的碗打起晃,茶水潑在手上,淋淋漓漓的往下滴。
“那地方隐秘的很,沒有人知道……不是他……還能是誰?”
他從沒覺得如此費力,面前從喉嚨裏擠出這句話,牙關竟然磨得生疼。
那半老書生嘆聲帶笑地端起半盞殘酒,一飲而盡,跟着起身拎起書箱,挎在肩上。
“不瞞你說,當年的事,老朽再清楚不過了,呵,想知道的話,先看你今後如何表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