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雪花飛 着令二人即刻和離
悶響聲中, 內室的門被一股蠻勁猝然頂開。
張懷側着膀子撞進來,把半身浴血的裴玄思架到床榻上,讓後面的侍從掌了燈, 就揮揮手示意人都退下。
“兄長,忍着些。”
他說着伸過手, 小心翼翼地去揭那張貼在裴玄思背上的羊皮。
這是軍中專治棍棒傷的法子, 即時止血最為有效,但敷藥換藥時不免又要受些苦。
張懷剛順勢往下扯, 一直沒吭聲的裴玄思就悶哼着渾身揪緊,背心也随之弓了起來。
他手一顫, 不由頓在那裏, 卻聽下面沉聲催促:“愣着做什麽, 快!”
羊皮粘連着血肉倏然揭開,露出那副已經面目全非的後背,血雖然大略止住了, 但仍舊看得人頭皮發麻。
張懷臉上不自禁地抽扯了幾下, 起身先拿燒酒洗淨了手, 拿鑷子從剖好的新鮮竹筒裏剝下巴掌大的一塊薄衣, 貼在他背上。
這片傷極大, 他連剝了七八塊, 竟還沒完全覆住, 痛心之下,那股火氣登時又竄起來。
“娘的,明明是金吾衛那邊的人挑事在先,殿前司卻判咱們尋釁不敬,結果讓兄長受這杖責,還找頭骟驢來監刑, 不用說,定然是那個昌樂郡主惱恨兄長對她不假辭色,故意暗中布局使壞!”
“沒那麽簡單。”
裴玄思伏在榻上由他敷藥,忍痛哼聲輕笑:“你可別忘了,這件事本來已經壓住了,是禦史臺那邊又翻出來,潞王府的手伸得再長,也管不到那幫子谏臣頭上。”
張懷呆了下,擡手一拍腦袋。
“是啊,兄長這一說,我也覺得奇怪,禦史臺的人向來都是動嘴皮子殺人,最愛找那些宗室貴戚的麻煩,這回居然跟潞王府一個鼻孔出氣,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似是創藥開始起效,傷處的疼痛有了緩解,裴玄思繃緊的臉也稍稍舒開了些。
Advertisement
“這有什麽奇怪,潞王府拿捏不住那幫言官,有人卻能使喚得動他們,就算是三省宰輔,六部尚書,恐怕也得賣個面子。”
“這怎麽會?除了宮裏的皇帝老兒,誰還能有這份能耐?”張懷咂唇吃驚。
裴玄思把額前散碎的頭發撩到耳後,露出那雙已經恢複沉定的眼。
“要是誰都呼喝得動,也就不必自稱孤家寡人了。何況伴君如伴虎,做臣子的必然結黨自保,那幫文人跟咱們也一樣,師生、同窗、前輩後學……金榜高中,入朝為官前都出身于哪裏,這輩子也別想脫出這個圈子。”
“東陽書院!”張懷脫口而出,“兄長的意思,事情是書院裏串通禦史臺弄出來的,這卻為什麽?咱們又沒有得罪之處,何況大嫂還是書院山長的……”
他自言自語地滿心疑惑,随即恍然大悟:“兄長,你是不是又傷大嫂的心了?對了,那晚你從家裏跑出去,我帶弟兄們滿城尋不見,該不會你是去……”
話還沒說完,裴玄思突然撐身坐起來。
“叫你聯絡城外,有信兒了麽?”
這意思就是不願再提,但想來應該是沒猜錯。
張懷想不出他究竟做了什麽事,才惹出這麽大的怨氣來,當真是吃虧又遭罪。
想他們這對夫妻也真是奇了,明明心裏都難分難舍的,卻偏要這般仇敵似的折騰,外人瞧着都揪心。
張懷知道這兄長的脾氣,沒再觸黴頭多說,看藥也上得差不多了,就把那塊羊皮擦淨血跡,重新敷在他背上,然後拿棉紗一層層纏裹。
“傍晚的時候剛有回話,攤上這事,還沒來得及說,兄長點頭的話,明日我去接頭探探虛實。”
“不用,許多事,當年我是親歷的,只有我去才能問得清楚。”
裴玄思頓了下,垂着纏到胸前的棉紗,凜眸一哂:“趁着這時候,誰也不會懷疑,呵,正好是個機會,你先傳個話……”
他正低聲吩咐,外面忽然響起叩門聲。
“禀統軍,宮裏的人又回來了,說有旨意!”
要命的板子都打過了,怎麽還沒完沒了?
裴玄思望了張懷一眼,起身套了件外氅,剛要出去,之前那名半老太監就從門外晃了進來。
這回那張幹瘦的臉上不再陰氣森森,反而滿面春風,先打量了幾眼,随即上前笑吟吟地拍着他的肩頭。
“喲,這才多大會兒工夫,就跟沒事人似的,哎呀呀,裴統軍這副身板果然非同一般,怪不得人家惦記得這麽緊,莫怕,莫怕,這回可是好事。”
他語聲異常尖細,又特意把“好事”兩個字咬得極重,聽起來便格外刺耳。
裴玄思謙聲說句“有勞”,腦中不動聲色地轉着念頭。
那太監笑了幾聲,瞥了瞥旁邊貌似恭敬,卻面色不善的張懷,乜眼揮手:“有旨意,無關人等快快回避吧。”
張懷暗觑了一眼裴玄思,咬牙拱拱手,憋着那口氣大步而去。
見他出門走遠,那老太監的臉色重又轉和,手上的浮塵打着旋兒一翻,清了清嗓子。
“上谕,聖人曰,天地陰陽兩分,始有男女之別。夫妻本為陌路,三生之緣,方有一世之情,可謂得來不易,然世間仍不時有月老錯牽,鴛譜亂點之嘆。神策軍統軍裴玄思,與妻姜氏素來不合,龃龉日久,以至家宅不寧,紛亂四起,京中頗多非議,朕亦有耳聞,雖然于心不忍,然念一為忠良之後,一為太傅孤女,長此以往,必生禍患,着令二人即刻和離,從此任尋愛侶,各生安好,永不相欠……”
從他張嘴開口的時候,裴玄思已經覺出氣氛不對。
等對方說出“和離”時,腦中更是“嗡”然一響,後面的話半句也沒入耳。
他聽不得這兩個字,不管是從姜漓那裏,還是別的什麽人,都會針刺一般紮得他痛入骨髓,繼而失心成狂。
只不過,從姜漓口中說出來,他可以假裝沒事,不聽不認,而現在,聖旨擺在眼前,金口玉言,不容你有任何回旋的餘地,更別奢望有收回成命的可能。
應該怎麽辦?
“裴統軍,旨意宣完了,快謝恩吧。”
催促聲從頭頂傳來,躲也躲不掉。
拼着一死,絕不放手麽?
似乎沒必要小題大做。
就算接了這道旨,也不過是應個場,尊與不尊,全在于他自己。
而姜漓,也仍舊還在東陽書院裏,不會飛到天上去,讓他找不着。
可他心裏卻有股氣頂着,仿佛一旦應下來,就從此跟她隔山重海,過往的一切也随之煙消雲散一樣。
那太監不知他心裏的念頭,只瞧見跪着的人愣愣不應,目光眇起來。
“裴統軍?怎麽不言聲啊?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大好的富貴姻緣還等着你呢,這不是喜事嗎?咱家都替你高興呢!”
裴玄思一動不動,低垂的眸漸漸被冷色浸透,寒意湧現,撐在地上的五指也不由自主地摳進了磚縫……
“喲,公公這喜事、喜事的,弄得我憋了滿肚子話,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了。”
外面媚意盎然的聲音猝然響起,帶着輕佻的笑由遠而近。
那太監趕忙回身行禮:“不知昌樂郡主駕到,老奴鬥膽讨個口彩,先知會裴統軍一聲,還望郡主恕罪。”
徐允貞一笑置之,等他退出門後,便轉向長身而起的裴玄思,目光掠着他打量,見那微敞的胸腹間露出裹纏的棉紗,臉上又透着失血後的蒼白,不由快意地撩起唇。
“聽說你傷得不輕,可我瞧着這站相,也沒什麽大事,是不是……那幾個行刑的被酒掏虛了身子,手勁兒不夠大?”
裴玄思淡着眸,發覺今天那張臉沒畫豔妝,衣着也一改從前的妖嬈,反而只是套素淨衣裙,顯得格外怪異。
“上回是叫人沉船,這次為了打幾棍,郡主到底看中臣什麽,非要這般大費周章的折騰?”
“看中你什麽?”
徐允貞呵聲一笑,緩步走近,仰頭睨着他端詳:“我也不曉得,可你越不肯答應,我就越不肯罷休,非要讓你從了我不可,哼,折騰?我這裏還有好多法子等着呢,你信不信?”
她蹙着眉,眼中盈起幽怨。
“我究竟哪裏不好?就那麽惹你生厭?那晚咱們都在榻上了,你又中了‘美人醉’的催情毒,居然還能硬撐逃走?真是叫人開了眼了。”
說到這裏,又眸色轉和:“當時我是生氣,可也沒真的惱你。‘美人醉’的毒是無藥可解的,除非……呵呵,那晚你一定去找姜漓了,是不是?唉,天底下好看的男人我見多了,像你怎麽癡情的,還真是頭一個。”
徐允貞退開兩步,笑吟吟地拈着那身素衫淡裙打旋。
“你喜歡女人溫柔賢淑,子曰詩雲,琴棋書畫,我也照樣可以,不見得比那個姜漓差。”
她拂身轉到他身側,擡手輕觸着背後異樣的隆起。
“疼吧?我本來一根指頭都不想傷你,可惜你一點都不體諒我的心,沒法子,只好出此下策,那道聖旨便是幫你做個決斷,應了便好,可別逼我再進宮去找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