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照碧桃 裴玄思,以後學乖些
秋雨連綿, 一下就是好幾日,卻又不肯暢快淋漓,氤氤氲氲的, 仿佛天也藏着無盡的愁。
劉攸寧下船登上另一處島域時,夕陽剛剛沉到山下。
借着最後那片霞光, 能望見被引流到此的江水, 在不遠處的山崖前彙聚成開闊的碧潭。
石砌的汀步蜿蜒曲折,一直伸向潭中央那座六角攢尖的木亭。
引路的書院仆厮擡手朝那邊指了指, 沒容她說話,就将把撐開的傘遞到她手裏, 一言不發地駕船去了。
劉攸寧跺腳罵了幾句, 只好氣鼓鼓地自己舉着傘往潭那邊走。
汀道極窄, 僅僅只夠一個人走。
雖說潭水清澈,看着并不算深,但對她這個不久前才泡在江水裏差點丢了性命的人而言, 還是不由地望而生畏。
小雨淅淅瀝瀝拍打着紙傘, 左右兩邊的水面上漣漪不斷, 更叫她心裏惴惴難安。
見人而已, 為什麽偏偏安排在這吓人的地方?
她此時已經進退兩難了, 沒別的法子, 只能硬着頭皮繼續往前走。
并不長的路, 像這樣捱着步子走,也用了許久。
迎兒站在檐頭下忍不住幸災樂禍地嗤起鼻子,見她到了,連眼皮也懶得翻,抱着膀子往旁邊挪了挪,不情不願地讓出條道來。
劉攸寧暗罵“狗仗人勢”, 卻又不敢發作,忍着氣往亭裏走,經過旁邊時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一到裏面,就看姜漓倚在對面的美人靠上,支頤望着亭外出神。
許久沒見,她似乎略見清減,但又不顯憔悴,依舊是麗而不俗,豔而不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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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着副半倚半卧的坐姿都瞧不出絲毫淺薄的媚态,反而更有種讓人驚嘆的絕美風致。
“來了,坐吧。”
正愣愣地打量着,姜漓已回過神,正身坐好,朝石桌對面比手示意。
“多謝表嫂……”
劉攸寧點頭坐下來,觑着她的表情,先說了句寒暄話,跟着又微微傾身:“從前攸寧無禮,對表嫂……多有得罪,還望表嫂念攸寧年少不懂事,千萬莫要放在心上。”
“過去的事不必再提,你也不用彎彎繞繞。”姜漓擺了下手,提壺在她面前的茶盞裏注水,“有什麽話,直言不妨就行了。”
難得自己這般低聲下氣,沒曾想人家卻毫不領情,剛一上來就是無意多言的意思。
盡管早有預料,劉攸寧的怒氣還“蹭蹭”地往上頂。
她翻眼盯着對面雲淡風輕的臉,暗想不能輸了氣度,硬生生壓住那股火。
“那好,我便直說了。”
她清了清嗓子道:“表嫂這些日子不在,府裏出了不少事,就說那天皇上下旨把老太君封了诰命,本來好好的,誰知宣旨的還沒走,府上偏又來了人。這個人,表嫂你絕對想不到是誰。”
她眼蘊神秘,把身子湊近:“原來竟是什麽潞王府的昌樂郡主!這可不是怪了?我起初也疑惑,堂堂的皇親國戚,會跑到咱們府上賀喜來麽?等跟着老太君去迎了才知道,原來她早便看中了表兄!那天去就是為了要讓老太君做主的。”
說到這裏,滿以為姜漓定然大吃一驚,沒準兒還會懵然心傷的不知所措。
誰知對方卻好像全無所覺,眼中連一絲微詫都看不出。
“表嫂,你這是……”
“沒什麽,昌樂郡主和他的事,我早就知道。”
姜漓漫不經心地微微一笑,仿佛在說着別人的閑聞。
“什麽,你……你知道……”
劉攸寧驚得合不攏嘴,心說難不成她就是因為這事才離開裴府的?
可聽說她走的時候傷心得不行,怎麽這會子又變了副模樣,究竟是故作淡然,還是真的看破放下了?
正暗地裏猜度,姜漓已經提起茶壺,放回溫筒中。
“你說的要緊事就是這個?那不必再多費口舌了。”
“不,不,表嫂且聽我說完。”劉攸寧趕緊搖手,“下面這事,表嫂一定不知道了。那天老太君把那郡主請進房裏之後,就把我支了出去,兩個背着人悄摸摸地說了好一會子話,我沒聽出仔細,但也知道是要在表兄身上使手段。果不其然,那郡主假裝起駕回去,其實人根本就沒走,老太君跟着也裝起病來,似模似樣地叫人去傳信,結果表兄還就被騙回了府。”
她像在說一件極其詭異的事,頓了頓,繼續道:“我親眼見表兄進了後院廳裏,可恨攔不住,也沒法跟進去,只有幹着急的份,也就是半盞茶的工夫,裏面便摔摔砸砸地響起來,還有女人浪聲浪語的笑,嘁,什麽郡主,跟勾欄裏做皮肉生意的也差不多!我當時急得不行,以為表兄着了道,沒曾想這時候他突然破門沖出來,手上血淋淋地就往外跑,弄得滿院子雞飛狗跳。我悄悄跟出去,想上前扶,他卻紅着眼跟瘋了似的,根本近了身,滿嘴只是‘阿漓、阿漓’地叫,我一路跟到埠頭,才猜到他是要去找你,于是也租了條船随着,在江上走了一段,遠遠望見有座島,心想是了,誰知這時候渡船的艄子卻起了壞心思,要把我……我沒法子,只好跳江逃命,天幸被沖上了岸,帶出來的東西全丢了,現在人生地不熟,連個搭理的都沒有……”
劉攸寧繪聲繪色,一氣說到這裏,口都發幹了,端起茶一飲而盡。
再看姜漓,坐在對面依舊沒受什麽觸動,就像剛聽了段淡而無味的笑話。
這油鹽難進的樣子,讓她有點措手不及。
正不知如何是好,姜漓又輕嘆着開口道:“你在島上無親無故,也确實呆不下,這樣吧,我請人安排車船,送你回裴府……若是不願的話,便贈你些盤纏,是回鄉還是去哪裏,随你的便。”
劉攸寧聽得一愣,不知是自己剛才末了那兩句話太過着意,還是她趁機要趕自己走,不由着急起來。
“表嫂誤會了,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想……老太君人老糊塗了,居然幫着外頭算計自己人,表嫂你可是裴家明媒正娶的嫡孫媳,這時候須得趕緊回府去,把住門戶才對,你想想,表兄那時候還忘不了你,你又怎麽能放下他?夫妻情深,說什麽也不能讓那郡主橫插進來,占了便宜!”
一不留神,意思就露出來了。
姜漓聽到這裏,已經全然明白。
原來她如此“用心良苦”,是想借自己去跟昌樂郡主和裴老太君拼鬥,無論哪邊敗了,她都樂觀其成。
就算不行,只要也能給這些人招氣添堵,也能解了心頭之恨。
這般淺薄又自以為是的心機,還真合了那句“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老話。
她不由好笑,看壺口裏冒出熱氣,便拿棉巾裹手,提起來,給自己添了半盞。
“連裴玄思都沒法子讓我回去,你覺得自己成麽?”
這句暗諷的話,讓劉攸寧終于憋不住氣了,霍地站起身,指着她:“姜漓,你呆了還是傻了,那個什麽郡主可是要搶你的男人!你就這麽眼睜睜瞧着不管?要是我的話,非跟她鬥一鬥不可,大不了魚死網破,誰也別要!還有那個裴老婆子,成天這山望着那山高,無情無義,說什麽也不能讓她好過!”
她突然厲聲吼叫,像要把所有的憤恨都發洩出來,引得迎兒在亭外回頭怒視。
姜漓使個眼色,沒叫她進來,轉而撩唇一笑:“你既然知道這麽多事,有沒有聽說陛下就要降旨讓我跟裴玄思和離?其實我早就寫下和離書了,從此跟他恩斷義絕,毫無瓜葛。唉,可惜,你這時候再想起我,已經晚了,只能是枉費心思。”
雨還在下。
天下卻挂着一彎殘月,挑起的那頭不知被什麽映成了紅的,就像滴着血的勾刃。
澄清坊的神策軍值所裏燈火通明。
正廳外的月臺上擺着交椅,一名頭戴三山帽,須發半白的宮中太監坐在上面,左右各有小內侍張傘伺候。
兩排全盔全甲的衛士沿着臺階排下去,團團圍着一個赤着上身伏在春凳上的人。
那太監接過旁邊奉上的茶水,抿了一口,尖酸的臉上又添了幾分厭棄,随手往托盤上一丢,袍下的靴尖也看似無意地動了下。
底下兩名侍立的衛士卻呵腰一躬,立時拿起靠在牆上的栗木大杖,一邊一個走到春凳兩旁,舉杖甩開了膀子掄下去。
數十斤的東西裹挾着“嗚嗚”的風聲落在腰背上,沾了雨水更是響亮無比,在空曠的校場上激蕩出震人心魄的回聲。
“用心把皮肉打爛些,沒個樣兒看看,咱家稍時可不好回話。”
那老太監尖着嗓子提醒,下面行刑的人立刻勁頭更足,大杖在手上虎虎生風,粗糙的槌頭再順勢抽扯,登時皮開肉綻。
轉眼間,春凳上的人後背已經殷紅一片,鮮血四濺,順着低垂的手臂流下來,染紅了泥水中緊攥的拳頭。
半晌,下頭又有人奉了茶過來。
那太監接受又嘗了嘗,這次算是滿意了,品了幾口,朝下面瞥了一眼,揮手道:“罷了,真把人打出個好歹來,咱家這裏也不好交代,就這麽着吧。”
說着,撐手起身,悠緩着步子走下石階,兩個小內侍照舊撐傘跟着。
他走到春凳前,俯眼瞧了那副不成模樣的後背,血被雨水沖得滿地橫流,人就像伏在血河中。
似乎也覺得瘆人,他皺了皺眉,撩袍蹲下來時,卻是一副笑臉。
“怎麽樣,滋味兒不好受吧?裴玄思,像你這種芝麻大點的三品将官,就算有能耐,在京裏也是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想弄死你,就是一句話的事,以後學乖些,別随便招惹人,懂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