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碧雲深 裴玄思,別怪到時吃苦頭了
劉攸寧怎麽會在這裏?
姜漓不禁又驚又奇, 要知道這座島因東陽書院而興,一切也都以東陽書院為重。
為了讓攻讀的士子抛除雜念,心無旁骛, 島上除了日常供給,歷來都絕少與外界互通有無, 尋常人更是不準随意登島。
這個劉攸寧并非京城人家出身, 應該和島上沒什麽牽連,就算是有, 也斷乎不會一個人冒險跑出來。
莫非裴家出了什麽大事,有人故意安排她來的?
誰會這麽做?
倘若真是這樣, 人又為什麽會落水?
姜漓滿腹疑窦, 眼瞧着那兩名漢子在路人側目下, 匆匆将她擡進了藥堂。
過沒多久,就看迎兒從裏面奔出來,沒等到身邊就急火火地問:“娘子, 娘子, 你瞧見了麽?我方才看見劉攸寧被人擡進去了, 聽說是叫江潮沖上島來的!”
說着便忍不住笑:“瞧她那副死狗似的樣兒, 真不知能不能活呢, 哈哈哈……我猜八成是那裴老婆子又看中了誰家的娘子, 就把她也冷了。哼, 想想從前她那副趾高氣昂的神氣勁兒,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麽金枝玉葉呢,如今這就叫‘雷打張繼寶,一報還一報’,呸,活該!”
姜漓聽這丫頭罵得越來越起勁, 顯然還記着之前的仇怨,恨不得對方立時死了才好。
她自己倒是心緒平靜,說到底,劉攸寧也不過是顆受人擺布的棋子,合之則用,不合就棄如敝履,既可恨又可憐,只是自己渾然不覺罷了。
迎兒正罵得快意,見她不言語,趕忙拉着提醒道:“別怪奴婢多嘴,管她是死是活,娘子你可別心一軟,便理了這閑事,到時候不定惹出什麽麻煩來呢,咱們就權當沒瞧見,由她死了更好!”
姜漓當然無心過問,暗想這島上民風淳善,不論救得活救不活,終歸算是她的造化,當下轉了話頭:“不說這個,藥都買齊了麽?”
迎兒拎起手裏那一長串油紙包晃了晃:“一樣不少,全在這裏。”
“那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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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漓不願多呆,扭身便走。
兩人沿原路上山,回到半崖上那座小樓。
姜漓只讓迎兒生火起竈,便打發她去了,親手仔細配好藥,倒進細砂釜裏,加水放在爐上,自己搬張小凳坐在一旁守着。
爐火越燒越旺,濃重的熏熱烘在她身上,卻暖不亮蒼白的臉色。
上次這麽煎藥是什麽時候來着?
應該還是在颍川那會子,為了侍候裴老太君的病,每日裏收集露水,分揀抓配,再上爐煎好,親手送過去,大半年的工夫,幾乎從未間斷。
再往前呢?記憶便模糊了。
或許是父親入朝歸來,染了風寒,又或許是自己小日子不爽利,日常做些調理。
那時節她還尚算年幼,做這種事,總也不覺膩煩,甚至可以當作閑暇無聊的消遣。
時過境遷,恍如隔世,只有些許支離破碎的記憶留作思念。
有時姜漓會想,倘若父親真是陷害裴家的罪魁禍首,為什麽還一定要她嫁進裴家,難道就沒預料到今天的局面?
倘若他泉下有知,看到自己因為裴玄思喝下這種藥,不知會是什麽心境……
對面一陣“噗、噗”的聲響。
姜漓猝然回神,見細砂釜內突突地竄起白汽,溢出的水順着外壁流進竈膛裏,原本黃中泛紫的一下子變成了鮮豔的血紅。
她盯着那觸目驚心的顏色微愣了下,才拿棉巾包了手,揭開蓋子,見裏面藥湯已經滾沸,洶湧的熱氣蒸得人眼前發暈,濃濃的苦辛味兒霎時溢滿了小小的隔間。
姜漓被這股沖人的藥氣嗆得咳嗽了兩聲,蹙眉扇了扇手,等熱氣稍稍散去,看了看藥湯的成色,又添了碗水進去,換做文火繼續熬。
火苗不再蹿跳,但仍舊是紅的。
那顏色仿佛已經透進了木炭中,竟像是燒着一團血肉。
她枯坐在凳子上發呆,眸光不由自主地定在鮮紅的火團上,氤氲在呼吸的藥味兒驀然顯得異樣刺鼻。
這種藥,自來多是風塵女子歡場逢迎之後,特地用來免除麻煩,以絕後患的,尋常百姓家的女兒都不會輕易去用,更不必說像她這樣官宦人家的閨女。
現在這麽做,其實便等同于自辱。
倘若父母泉下有知,看到自己因為裴玄思喝下這種藥,不知會是什麽心境……
望着細砂釜裏又漸漸滲出的白汽,姜漓忽然生出畏懼退縮的心來。
要不,算了吧?
興許就像迎兒說得那樣,未必便會有什麽事。
之前受得折辱還不夠麽?何苦再自己作踐自己一回。
姜漓想掩了火,手伸到半截,又頓住了。
萬一真的出事了呢?
肚子裏懷着孩兒,再轉回頭去找裴玄思?
這種事,她是做不出來的。
就此跟孩子相依為命麽?
原本也是條路,可惜她和裴玄思不是尋常人家的夫妻,就算和離了,仍舊牽涉着太多人和事,哪怕躲得了一時,也難保将來不會母子分離。
那種慘況,單是想想都覺得痛楚難當。
她承受不了。
所以,還是趁一切都未開始,就先做下決斷。
釜中白霧熏熏,看樣子差不多了。
姜漓起身,揭開蓋子看,裏頭的湯水已煎幹了大半,果然到了該起竈的時候。
她熄了火,靜待片刻,等釜壁不再燙手,就拿紗布蒙着前口,濃濃地瀝出一碗藥來。
終于該了斷了,借着這一刻,一了百了。
姜漓端起那碗幾近绛中帶赤的藥湯,顫抖着捧到唇邊,含淚合眼,仰頭灌下去……
天際間雲氣攢動,風一刻不停地刮。
不知過了多久,日頭終于在高遠處透下一片光亮,順窗灑進房內,映出帳幔裏蜷縮在榻上的人影。
迎兒從屏風後轉出來,輕手輕腳的走到近處,抿嘴躊躇了一會兒,還是低聲喚道:“娘子,娘子……”
帳幔裏半晌沒有動靜,她暗嘆了一聲,正要走,就聽到微微翻身的窸窣聲。
“有……事麽?”
迎兒趕忙回身:“沒事,沒事,我……哦,燕窩蓮子羹煮好了,想看看娘子如何,要不要吃一碗。”
姜漓向後靠了靠,仍舊半蜷着身子,有氣無力地嘆了一聲:“你這丫頭撒不得慌的,說吧……又是誰來了?”
迎兒臉上一紅,讪讪道:“娘子好厲害,一猜便中,嗯,來的山長,像有要緊事,我也不知怎麽好?”
她說着又立刻改口:“我這就去回了,娘子身子不舒服,有什麽事,回頭等見了再說。”
“慢着。”
姜漓立時叫住她,撐着身坐起來:“義父親自來,定然不是平常的事,還是得見見,你請他老人家稍後,我這就來了。”
迎兒剛撩開帳幔,搭眼就看到她那副蒼白如紙的臉色,不禁吓了一跳。
“娘子,你……你這……哎呀,不行,你快躺着吧,等我去回了話。”
姜漓搖手一笑:“義父是何等眼力,憑你怎麽裝也瞞不過去的,反而更招疑,我沒什麽事了,你不必擔心。”
她起身換了套襯臉色的衣裙,稍稍梳洗打扮了一下,才出房來到前廳。
饒是這樣,秦闕一見她也是滿眼驚愕。
“沒見你才一兩天,臉色怎麽如此之差,生了病麽?”
他不由分說,伸手拉住她的手,就将手指搭在腕上,很快,輕蹙的眉頭就擰成了疙瘩。
“尺脈既慢且弱,血氣虧也虧成這個樣子……你吃了什麽藥?”
姜漓趕忙趁機把蒼白的手抽回來,籠進袖筒裏,故作沒事地淡淡一笑:“沒什麽,最近身子不爽利,想自己調理調理,沒曾想藥用的有些偏差,結果鬧得肚痛……讓義父見笑了。”
“用錯藥?”
秦闕搖頭一嘆:“以你在醫方藥理上的造詣,若是調理身子也能用差了藥,那我這個師父可就是讓人見笑了。”
說着,臉色便沉下來,直望着她雙眼:“裴玄思又硬闖進來找你,是不是?”
他沒直接說破,但顯然一切都已了然于胸。
姜漓也沒料到這麽快就瞞不住了,這時被打量得無處掩藏似的,低眸咬着唇,仍舊回了個笑臉:“義父來,有什麽要緊事吩咐麽?”
她不願提及,還故作淡然,倒讓秦闕默了聲。
半晌幽幽籲了口氣,在她頭輕手撫了撫,和然道:“也不是什麽大事,你身子不好,好生歇息,讓我來處置就成了。”
姜漓不由奇怪,若是能處置,便用不着找來,這事顯然跟她有關,而且還有幾分隐秘。
見他起身要走,趕忙問:“到底是什麽事,義父不妨說出來讓我知道,不妨事的。”
秦闕眸光略略一轉,撐在椅扶上的手又放了下來。
“是這樣,昨日後半晌,島上有漁家見到一名女子伏在江灘上,便擡了回來,送到藥堂去救,人醒之後,第一句話便是叫你。我叫人問過了,她自稱姓劉,名攸寧,是裴玄思的表妹,稱你為表嫂,說有幾句要緊的話,務必要當面告訴你,本來無意告訴你,奈何她哭哭鬧鬧,沒個消停。”
說到這裏,見姜漓蹙眉深凜,臉上帶着厭惡,便嘆聲一笑:“我料你也不想見,罷了,這事不必管了。”
姜漓的确不想見,但卻知道劉攸寧的脾氣,既然這麽堅決地要來,自己不見的話,說不準會鬧得整個書院雞犬不寧。
權衡之下,還是決定聽聽,反正她也不敢有什麽過分之舉,于是道:“義父不必為難,讓她來見我就是了。”
秦闕略覺以外,看她目光堅定,點點頭:“這事不急,你先好生歇息,過幾日再說。”
言罷起身,眼底已沉着冷色,自言自語道:“裴玄思,老夫好言相勸你不聽,那別怪到時吃苦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