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金浮圖 那種藥
這聲喊突如其來, 卻像場及時雨,隔着那扇門,廳內廳外的人都如釋重負得渾身一松。
老家院欣喜不已, 正要出去迎,門就從外面轟然推開, 裴玄思昂然高大的身影裹着一陣風跨進來, 當面将他吓了個趔趄。
見自家少主人衣袍嶄新,神采如舊, 跟昨晚踉跄“逃”出門的樣子全然不同,老家院懸在心裏的石頭終于落了地。
剛要問安, 那兩道目光已經垂下來, 眉眼間的陰沉勁兒, 竟比平時還要淩厲,不禁一顫,那兩句到了嘴邊的話也噎在喉嚨裏, 只讷讷叫了聲“公子”。
“去備車。”裴玄思低沉着嗓子吩咐, 腳下邁出半步, 又回頭加了兩個字, “大車。”
才剛回來, 這又要出去?
可就算要去哪, 在城裏也斷乎用不上大車。
老家院抽着臉, 鬧不清這話是什麽意思,也沒敢往深處想,趕忙唯唯應着退了出去。
裴玄思大步走進廳內,旁若無人地坐到對面椅子上。
這裏早已經收拾利索,看不出半點昨晚一番生死糾纏的痕跡,也聞不到“美人醉”甜膩的花香, 原先那股佛檀味兒就顯得格外濃重。
他此刻有點受不得這股味道,深蹙着眉,一邊嗤弄着鼻子,一邊擡手在臉前扇着風。
“你還知道回來?”
裴老太君見他既不請安,也不說話,還一副吊兒郎當,渾然不覺大禍臨頭的樣兒,剛壓下的那股火頓時又燎了起來。
“昨晚究竟怎麽回事?你丢下郡主不管,弄得全家雞犬不寧,是不是想氣死我這老婆子!”
裴玄思翻了一眼那張氣得煞白的臉。
當年在北境的冰天雪地裏,每當習武懈怠時,這樣的神情便會伴随着督導上進的責罵出現,讓他又敬又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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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這副面孔似乎再看不出什麽可供尊崇的地方。
他撩唇似笑非笑:“你老不是病體沉重麽?這一宿工夫就好了,是新請了哪位妙手回春的郎中,還是郡主抱來的那盆花有奇效?”
“你少拿話來噎我!”
裴老太君“啪、啪”捶着矮幾,把茶盞也震翻了,水濺得一榻濕淋淋的。
“不這麽着,就憑你那犟驢似的臭脾氣,能肯聽話地回來麽?”
裴玄思目光下沉,落在左手虎口上。
咬傷處已經上了藥,深入肌理,觸目驚心的齒痕也被棉紗層層纏住,外面半點也看不出來,但隐隐牽扯的餘痛卻不斷讓他想起那一刻無法言喻的憤恨。
“所以呢?你老幹脆就跟人家串通好,一道對付我這個親孫兒?”
“什麽對付,這還不都是為了你好?”
裴老太君橫着他瞪眼,一臉恨鐵不成鋼的盛怒:“難得郡主一片誠意,怎麽還跟虧了你似的?仔細想想!潞王府何等尊貴,若是你能做郡主的儀賓,就算比皇上的驸馬,也沒什麽差別,這是裴家祖上積德啊!從今往後賜爵封侯,還不是手到擒來的事?咱們裴家就真的東山再起了!你父母泉下有知,必定安慰,我也能安心閉眼去見你阿翁了!唉,你……你到底為什麽非要拗着這個理?”
她一連聲地罵到這裏,那口氣接不上,扶着羅漢榻的側欄“呼哧、呼哧”的喘息起來。
好容易穩住氣,對面卻始終不言不語,甚至連眼皮也沒擡一下。
“你聾了?沒聽我說話麽?”
裴老太君氣不打一處來,把翻到在地的茶盞掃落在地,碎裂的瓷片飛濺在對面緋紅的袍擺上。
“我看你不是傻就是瘋了,潞王府是什麽勢力?人家把登天的路好好地鋪在面前,你偏不肯上,還敢對郡主動手,是想自毀前程,還是要咱們再家破人亡一回?”
她像是真的罵累了,仰面靠在羅漢榻上不住嘆氣,手顫顫地指點着對面,全然沒留意那雙眼中的冷色越來越沉。
“罷了,管你聽不聽得進,去……你現在就去,備上禮品到潞王府負荊請罪,要打要罰都認了,只求殿下開恩寬恕……哦,關鍵是郡主,我看她走的時候雖然生氣,倒也不像真惱了你,說不定還有挽回的餘地,好生想想法子,哄得她回心轉意,你的前程,裴家的氣數,才能保全!”
“疾風暴雨”後,裴玄思凜蹙的眉反而舒展開了,像終于放下心中的挂礙,一派淡然平靜。
“來人。”
清朗的喚聲随氣送出去,廳門很快被推開,老家院進來瞧了眼情勢,近前呵腰。
“車備好了麽?”裴玄思平聲靜氣問。
“呃……備好了。”
老家院瞧不出他的意思,只能照實回話。
裴老太君只道他要安排去潞王府謝罪,臉色稍稍好看了些。
正不放心地還想再囑咐幾句,就見裴玄思撐手起身,唇間抿着淡薄難辨的笑。
“既然京裏這麽多是非,讓祖母跟着遭罪,實在于心不忍,孫兒思慮過了,颍川那裏也不合宜,還是送你老回劉家鄉間去頤養,往後無論孫兒在京裏惹出多大亂子,都不會連累到你老人家。”
條門口那道日影偏了又偏,越來越長。
屏風後的沐桶,也漸漸被籠在斜直如刀的光斑中。
迎兒側着膀子進門,把滿桶熱水放在地上歇手。
“娘子,都好幾個時辰了,你再這個洗法,身子都要……”
抹了把汗擡頭,卻猛然發現沐桶裏空空的,除了細縷的熱氣外,什麽也沒有。
她心裏“咯噔”一下,趕忙四處去尋,裏裏外外找了半間屋子,一回頭才瞥見坐在隔間裏的人影。
“娘子,你怎麽在這裏?可吓死奴婢了。”
迎兒跑過去,看自家小主人已經穿好了衣裳,坐在一只木箱上翻書,并沒什麽異樣,才拍着胸脯松了口氣。
“吓你什麽?難道怕我犯傻輕生?”
姜漓沒擡頭,倒像自嘲似的一笑,拿着書翻了幾頁,輕手放在身邊,又從箱子裏撿出一本來看。
“娘子可別說這種話,弄得我心裏怪不踏實的。”
迎兒糾着臉,一副膽戰心驚的樣子,見她翻翻找找,都是些醫書藥典,詫異之下,随即恍悟:“娘子,你,你不會是想……”
她沒真說出口,可意思已經再清楚不過。
姜漓低頭沒做聲,算是默認了。
“娘子,那種藥傷身子的!弄不好,以後也難再懷上孩兒了。”
迎兒臉色一變,急忙扯住她:“你雖說是被……也未必就一定會出事,依我說,還是先等段日子再看看吧,興許就過去了呢。”
用藥避子的害處,姜漓當然清楚,可現在又能有什麽辦法?
她愣了下,搖頭道:“真到了那時候,我怕就硬不起心腸,傷害那個孩兒了,倒不如趁現在就及早了斷……你放心,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數。”
迎兒又費了半天勁,還是勸不住,替她難過之餘,不由又記起恨來。
“那天殺的裴玄思,自己做了惡,卻叫娘子你來受罪,老天爺不收拾他,真是不開眼了!”
罵了兩句,轉而又哼道:“幸虧聖上就要降旨讓娘子跟那畜生和離了,以後再嫁個如意郎君,早晚不踩死他,也氣死他。”
聽她又提起這個,姜漓翻書的手不由一頓。
降旨責令和離?
就算父親曾經身居太傅,位高權重,但整整四年過去,這盞茶早就該涼了,大內宮城裏的皇帝怎麽會平白無故,想起她這個故去舊臣的孤女來?
不用深想就知道,肯定是有人故意提起的。
誰會做這種事,其實也不用思量。
上次在昌樂郡主的車駕上,話已經說得不能再清楚了。
說不準哪天,裴玄思便會和郡主成婚。
所以,和離之後的她,更不能再和他扯上一絲一毫的關系。
姜漓愣了下神,又翻了兩本書,便起身回到房中,到條案前坐下。
其實,她幼時跟着義父秦闕也讀了不少醫經藥典,算是粗通岐黃之術。
這時一邊叫迎兒研墨,一邊把書上的載錄的各種方子在心裏融彙貫通,加上自己的推敲,覺得應該萬無一失了,就鋪開紙箋寫起藥方來。
畢竟不是什麽好事,除了她們主仆二人,誰也不能知道,為了掩人耳目,姜漓又特地斟酌加了幾味藥故布疑陣,表面不易瞧出端倪來。
想了想,索性再把幾味溫補調養的藥雜寫進去,順着溜兒瞧了一遍,愈發叫人不識廬山真面目了。
謄寫好之後,她又拿在手裏反複檢視了幾遍,确定一點錯漏都沒了,這才放心。
只是一會的工夫,窗外已是晚霞初綻,淡淡的赤金色壓着天地間最後那片光亮,不大的閣間也随之沉入其中,浸染出沉悶的顏色。
姜漓把紙箋折了兩折,剛要交給迎兒去抓藥,想想自己呆在房裏無也趣,索性便說一道出去透透氣。
迎兒知道她急着用藥,更不放心叫她一個人留下,自然滿口答應。
這會子正該是書院散學的時候,為免麻煩,兩人都換了套士子襕衫出門。
島上的藥堂并不算遠,順勢走下去,過幾座橫跨水路的石橋就到了。
“娘子別管了,在這裏等我片刻就好。”
迎兒怕她尴尬,搶着拿了藥方跑進去。
姜漓沒去攔她,游目四顧,驀然發現不遠處的道竟有一株天香臺閣,枝頭粉瑩帶金,重花藏蕊,正開得嬌豔無比。
颍川府裏親手種下的沒法帶來,京城自家的那幾株早就枯死了,此刻看見這樹,恍然就像老友重逢。
她不由自由便想過去看,剛走出兩步,就有人斜刺裏沖過來。
“借光,借光!有人落水了,着急請郎中救,借光讓一讓!”
姜漓差點被撞到,閃身避到便上,不自禁望了一眼,只見兩個漁夫打扮的人正擡着一名少女匆匆往藥堂奔去。
那少女的容貌瞧着眼熟,再細一看,竟然是劉攸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