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瑤階草 陛下很快就會降旨讓你與裴玄思……
喊聲越窗戳進耳中, 蟬鳴般叫人心煩。
姜漓蹙了蹙眉,躺在榻上,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 卻聽迎兒已經氣哼哼地罵開了。
“這些臭男人,一個個無情無義, 就知道跟蒼蠅似的, 死皮賴臉往身上貼,煩不煩啊!”
她呸了兩聲, 轉回頭:“娘子不用搭理,好生歇着, 等我去打發了他。”
姜漓聽她滿口糙話, 不由一笑, 暗想還真是這麽個理。
這世上好些人,既不是情投意合,也不是志趣相契, 卻偏偏相遇相識, 甚至還要串綁在一起, 解也解不開。
她幽幽嘆息:“你勸他走就成了, 不必惡言惡語的。”
“別怪奴婢多嘴, 娘子你就是太好心了, 才叫他們得寸進尺。”
迎兒不滿地連連搖頭嘆氣, 服侍她躺好,自己匆匆下樓,就見那一襲天青色襕衫的人站在籬牆外探頭探腦。
“大清早的,你跑來鬼叫什麽?”
肖缙雲見有人出來,正面露喜色,不等開口就挨了這頓沒好氣的搶白, 臉登時就紅了,趕忙歉然打躬。
“在下唐突,驚擾了娘子和這位姐姐,只是有件要緊的事,無論如何想跟娘子解說清楚,不知……可否請這位姐姐行個方便。”
迎兒虎着臉一哼:“虧你還是個讀書人,竟不知道男女避嫌麽?娘子豈是你随便想見就見的?真是笑話!”
肖缙雲像是自覺理虧,臉不禁更紅了。
“這個,确是在下思慮不周,既然如此,那……那就先告辭了。”
他眼中難掩失望,剛轉過身,迎兒又叫住道:“等等,看你也不像存着什麽壞心,算了,既然有話,索性就在這裏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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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缙雲倏地回頭,欣然沖她道了聲謝,暗吸一口氣,就朗聲對着樓上喊:“姜家娘子,上次那本<十香雲蘿記>并非在下的東西,只是迫不得已,替人代傳,請娘子千萬不要誤會在下品行不端——”
迎兒被氣得直瞪眼,恨不得抄起大掃帚打過去。
“就為這點小事……啧,你這人是讀書讀傻了麽?讓你在這裏說,是我幫你傳話進去的意思,誰叫你扯着脖子瞎嚷嚷,存心攪擾我家娘子是不是!”
肖缙雲被她數落得一臉尴尬無比,搔頭賠着笑臉:“在下一時操切,怎會是故意的,請姐姐恕罪,恕罪……”
“不是故意?呵,晨講的時辰早到了,別人都在學宮聽課,你卻跑來閑扯這些不相幹的話,也是無心的麽?”
冷冷地譏諷硬生生截斷了他的話,兩人不約而同地将目光轉向同一處。
近旁不遠的湖石後閃出金線攢繡的膝襕,一身紫色公服的人沿着青石小路傲然走來。
這不是薛邵廷麽?
那袍色一亮眼,迎兒便驚住了,眨巴着眼,哪想到他會突然出現,當即噤了聲,再沒有剛才張嘴訓人的氣勢了。
肖缙雲更是神色緊張,似乎一見這人就渾身不自在,可還是趕忙側身迎向他行禮:“晚生見過薛大将軍。”
薛邵廷步履輕緩地走近,負手斜眸睨着他。
“果然又是你,呵,尊駕昨日可是讓薛某大開眼界,堂堂的七尺男兒,居然連馬背都爬不上去,如此人才,放眼天下也算罕見了。”
這話就是當面折辱,不留絲毫情面了。
肖缙雲縱然是水揉泥捏的,此時也忍不住氣往上沖,正身收了禮數。
“晚生只是從未騎過馬而已,假以時日,雖然未必及得上大将軍的騎術,但自信也不會比書院中這些同窗差。何況禦、射之禮,只為追慕先賢,陶冶情操,真到了入朝理政,經世治國的時候,哪一樣靠得是靠駕車騎馬?”
薛邵廷微怔,顯然沒料到這個貌似軟骨頭相的文弱書生,竟然敢開口頂撞自己,還一套一套說得有理有據。
他打量着那張不卑不亢的臉,眸色漸沉。
“好,說得好,不過,教授六藝,讓士子勤加習學,既是東陽書院的規矩,也是天子聖命,若過不了這一關,便不能參加禦前大考。呵,離明年春天的考期也就只剩三、五個月的工夫,我這授業的講官也是如履薄冰,生怕錯點了不良之才,有負皇恩。肖公子還小心為上,到時候若有什麽差池,恐怕憑令尊一個大理寺卿,也是回天乏力。”
說到這裏,他別有深意地挑唇輕哼,仿佛對方的前途命數都攥在自己手中。
肖缙雲咬唇鐵青着臉:“多謝大将軍提點,在下屆時有沒有資格參加禦前大考,山長那裏和書院上下自有公論,原也不必家父置喙。”
他撐着那口氣不肯示弱,語聲卻在發顫,轉向迎兒說聲“告辭”,便轉身快步走了。
腳步聲遠去,薛邵廷眼底的冷色也消散得無影無蹤,但仍舊凝重,像沉着濃得化不開的愁緒。
愣了愣,目光轉向樓上的翠閣,促然輕輕一躍,翻過籬牆,落進院子裏。
“哎,你這人怎麽生往裏闖啊!”迎兒吃了一驚,壯着膽子上去攔,“娘子不想見人,你快出去!山長可是我家娘子的義父,你敢無理,我,我就……”
沒等說完,便被對方回望的眼神吓住了。
“我就幾句話,在門口說,不進去。”
薛邵廷幹巴巴地丢下這話,人已上了樓梯。
迎兒撫着胸口順下那口氣,怎麽也放心不下,趕忙跟了過去,一路沖上樓,見他站在落地罩外,似乎真就沒有要進去的意思。
許久不見,也沒說過話,如今隔着一道簾、一座屏,薛邵廷竟然不知道該怎麽開口,反倒還不如剛才那個毛頭小子。
“你……沒事吧?”
他嘴張了又阖,阖了又張,半晌才擠出幾個字。
裏面片刻寂靜之後,姜漓略帶幹啞的嗓音應道:“我沒什麽,不敢勞薛将軍關懷。”
和從前一樣,口氣平平淡淡,卻分明是拒人于千裏之外的意思。
這原本也在意料之中。
只是過了這麽久,經歷這麽多,就算是塊頑石,也該裂開縫了,怎麽在他面前就始終一成不變呢?
薛邵廷眼角抽跳,目光聚在裏面的座屏上,手擡到半截,又沉了下去,終究沒去撩那挂珠簾。
他愣了下神,嘆聲道:“剛才,我看到裴玄思了。”
裏面照舊沒立時答話,但卻依稀能聽到氣息起伏的頓促。
“薛将軍來……有什麽事?”
姜漓的語聲愈發幹澀,忽然像嗆進了涼風,不由自主地咳嗽起來。
薛邵廷緊攥着拳頭,嘴唇抿動,像關心,又像妒忌,甚至有點後悔提及這個名字。
他不知是怎麽壓下這股情緒的,但眼中還是漸漸恢複了平靜,朝房門低聲送氣。
“其實,也沒什麽大不了的事,只是想知會一聲……聖上對你的事也有耳聞了,念着姜太傅昔日的功勳,應該很快就會降下旨意,敕令你與裴玄思和離,從此兩不相幹,他再也沒什麽理由纏着你了。”
裴府後院一夜燈火通明。
天亮時,整座宅子卻靜悄悄的,連個灑掃的仆婢都瞧不見,到處空空蕩蕩,莫名透着一股詭異。
裴老太君整夜沒合眼,這時正微弓着背,在正廳裏東轉西轉,已經不知道來回踱了多少圈,卻急吼吼地一步也停不下來。
“寧丫頭……寧丫頭啊,快來,陪我說說話,哎呀,人哪兒去了?寧丫頭……”
她喊了好半天,旁邊的條門外終于有人走進來,卻是府裏的老家院。
“怎麽是你,寧丫頭呢?”
“回老太君,老奴也不知道,聽下頭的人說,天沒亮那會子,房裏就不見劉家娘子了,首飾細軟也少了不少,沒人曉得去了哪裏。”
裴老太君愕然一愣:“什麽?走了,怎的不早說?”
“嗨,這一夜,先是公子不見了,又好不容易折騰着送走昌樂郡主,哪裏顧得上想起她來。”那老家搖着頭,院唉聲嘆氣。
只聽“砰”的一聲響,裴老太君重重将那把紅木拐杖摔在地上。
“這賤妮子敢是反了天麽?若沒有我,她這輩子就是吃土的命,趕在這節骨眼上,竟敢……還将我這伯祖母放在眼裏麽!”
老家院吓了一跳:“老太君千萬息怒,真傷了身子可不得了,這事容過後再說,快,先坐着歇歇。”
這邊把她扶到羅漢榻上坐着,裴老太君仍是罵聲不絕,咬牙切齒了半天,兀自忍不下氣,把手一揮:“去,多叫幾個人,把那丫頭抓回來,狗東西,看我不打斷她的腿!”
老家院苦着臉把手一攤:“你老忘了,昨晚為了找尋公子,全府上上下下一個不剩,全都派出去了,這會子哪還有人手再去找劉家娘子啊?”
“那,那就你去,無論如何都得把人給揪回來!”
裴老太君執意不肯罷休地吼着,但畢竟火遮了眼也只是片刻。
想了想之後,似乎也覺這種馬後炮似的傻事沒什麽用處,只能幹瞪着眼把手邊的矮幾拍得山響。
“罷了,且由她去,等過了眼下的坎,這筆帳慢慢再跟她算!”
她鼻息濃重的“呼呼”喘着氣,終于把那股無明業火壓下去,定定神道:“不過,你還是得出去一趟,去潞王府那裏探探虛實,郡主眼下如何,若有什麽動靜,馬上回來禀報,回頭我親自去謝罪。”
說到這裏,不由嘆氣:“你說思兒這孩子,蒙昌樂郡主垂青,這是幾輩子修來的福分,他不光不好生領受,還如此不識擡舉,這不是把裴家往火坑裏推麽?”
她惱得捶着額角,擺手示意他快去。
老家院沒法,只好應了聲,剛走到門口,就聽外面高聲傳報。
“公子安然回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