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夢魂香 被逼瘋的裴玄思
不知不覺, 石壁上那幾盞燈越來越暗,銅盤裏的棉芯也耷拉着,就像被兩邊拿鐵水澆死的牆吸盡了生氣。
兩個禁子望燈裏添了新油, 昏黃的光漸漸又有了些精神,一溜順着甬道般的巷子延過去, 勉強能照到二十來步遠的地方。
又過了一會兒, 前面深處傳來衣衫拂蹭的窸窣,幽暗中深青的袍擺若隐若現, 腳下踏着鐵板,卻幾乎沒有一絲聲響。
一身罩衣風帽的張懷趕忙迎上去。
“你怎麽來了, 有事?”
裴玄思也正把頭蒙進風帽裏, 腳下卻沒停, 一路輕快的轉過前面的拐角。
張懷提燈緊随着,壓聲道:“是家裏來傳話,說老太君突然染病, 聽情形十萬火急的, 還不輕, 我尋思拖不得, 便自作主張來禀報兄長。”
裴玄思步子一頓, 眉間那道紅印子擰蹙起來。
“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昨日降旨冊封诰命之後, 聽說是宴上多喝了幾杯, 半夜便上吐下瀉,現在水米都不進了。”
張懷眉頭緊鎖,臉上疑雲重重:“老太君有肝症,向來都不飲酒,心裏再高興也不至貪杯。再者,那個昌樂郡主去得蹊跷, 老太君随後就出了事,會不會……”
“呵,這不是禿子頭的虱子,明擺着麽。看來,我不會回去一趟是不成了。”
裴玄思嗤了聲鼻子,在一扇氣窗前停了步。
張懷跟着湊近:“那郡主就沒安好心,老太君別是聽信了什麽鬼話,要不……還是我先回去,探探虛實再說?”
“不必,迎旨的時候我不在,這時候再不回去,于情于理都說不通了。況且,我也有幾句話,得讓她老人家知道。”
裴玄思搖搖手,透過巴掌大的洞口向外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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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牆黝黑的影子沉沉覆壓着大地,前面老遠才能看到霞光映照下的大理寺衙署,仿佛陰陽兩隔。
他眼中似也浸頭了暗色,幽深的看不到一點光亮。
“人我見到了,可惜啊,憑這幾條雜魚,問不出我想問的事。不過,線倒是搭上了,沒曾想這幫反賊在外面的聲勢還真不小,以後少不得也要搭一搭這條船了。”
聽他轉了話題,張懷臉色肅然起來:“兄長,那些人雖然是當年故太子的舊部,但跟裴家卻說不上多深的情分,萬一出什麽纰漏,便會引火燒身,這件事……兄長還是三思為好。”
“三思?該想的不該想的,在牢城營裏我早就琢磨得一清二楚了。這世上,就算你拼命爬得再高,封侯拜相,位極人臣,說死,也不過一陣風似的輕巧。自己的命要想由着自己擺弄,就只有這條路可走。”
裴玄思撩着唇角,目光沉定如山,轉頭望他:“咱們兄弟之間,沒什麽話不能說。這條路是我選的,你犯不着一起陪着,聽說北境三鎮年內也要整頓調防,正有幾個參将、游擊的缺,應該有法子送你過去,往後就算我這裏失勢了,不至于受牽連……若真能成事,到時候也絕不會忘了你。”
話音未落,張懷已跪在地上,哽咽道:“兄長這是要陷我于不義麽……當初若不是兄長把我從雪地裏背出來,世上早……早沒張懷這個人了,這條命是兄長給的……我就算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女人似的,哭什麽!”
裴玄思一把拽起他,看着那雙泛紅的眼,緊蹙的眉略略舒開了些。
“我救你,是為了叫你好好活着,別像我一樣,再苦再難都只能自己背着,活得不情不願。罷了,這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自己好生想清楚。”
裴玄思回到家的時候,夜色早已巨網般四下張開。
到處仍舊井然有序,各院仆婢進進出出,還是那副謹饬的樣子,可一路來到中院,也沒見慣常迎候自己的老家院出來。
他早有預料,對這點異樣絲毫不以為意,穿堂過室,徑直走進後院。
這時候就有婢女急急忙忙迎出廳來:“公子可回來了,老太君下半晌還念叨呢。”
“情形怎麽樣?”
裴玄思嘴上問着,人已經進了門,瞥眼就看到卧房門口的落地罩後紮起了綢幔,把裏面遮得嚴嚴實實。
那婢女跟上前垂眼抹淚:“回公子,不大好,一直昏昏沉沉,奴婢們剛想服侍着進點粥水,沒曾想傍晚時又暈了,這會子郎中正用針呢,請公子先等一等再進去。”
他沒言聲,撩袍坐到椅子上。
那婢女奉上茶水、點心,便退了下去。
裴玄思擱着沒動,四下環顧。
旁邊沒有服侍的仆婢,院子裏也空空蕩蕩,就連綢幔後的卧房覺不出有人氣。
鼻中還是熟悉的檀香味,卻又微微帶着些甜,與平常不盡相同。
再稍稍細品,這氣息竟像是花的馨香……
裴玄思心頭一震,趕忙捂住口鼻,長身而起,腦中卻“嗡”的一下,陡然開始發沉,緊跟着就是排山倒海似的眩暈感。
他腳下一個趔趄,勉強扶住廳中的柱子,只覺天旋地轉。
這是中毒的症狀。
而且,玄機應該就藏在那股混着甜味的檀香中。
以他的本事,尋常毒質就算入體,也能用內力壓住,再慢慢消解。
可現在別說調運內息,就連手腳都使不上力氣,眼前一陣發黑,背心不自禁地往後靠,身子便要歪垂下去。
裴玄思着實沒料到對付他居然倒了要下毒的地步,幾乎是一瞬間就着了道。
而且這毒的厲害之處似乎還不止迅猛,因為他已經覺察到有股異樣的燥熱正從丹田處升起,徐徐漫向全身。
他奮力撐起身子想走,還沒邁開腳,就軟了下去。
那扇廳門轟然關閉,幾乎同時,卧房中腳步輕響,一只素白的手撩開綢幔,“咯咯”的嬌笑随聲而起。
“這麽晚了,還想去哪兒呀?”
徐允貞款款走出來,穿得仍是上次在船上所見得那件薄如蟬翼的紗衫,赤焰紅霞般轉到他面前,手裏還捧着一盆枝朵茂盛的白花。
一股沖人的甜膩氣息撲鼻而來,腦中像硬塞了塊石頭,登時沉得發疼。
裴玄思顫抖地穩住身子,雙眸死死盯着那幾朵絹紗般細白嬌美的花。
原來這便是罪魁禍首。
“沒見過吧?”
徐允貞拿手輕撚着駝鈴狀的花瓣,妩媚明豔的臉上滿是得意:“實話告訴你,這個叫‘美人醉’,是西域番邦進獻的貢品,生得精致,香氣也足,可就有一樣不好,只要與檀、伽之類的熏香味混在一起,便會合成無形的劇毒,能叫人氣血虛弱,失神昏厥。”
她看着他終于在自己面前露出驚愕的神色,不由更是快意,随手掐了片花瓣放在鼻前,阖眸輕嗅,一副沁心入脾的模樣。
“哎呀,真是好香,幸虧我服了解藥,不然就要像你一樣咯。”
她故意後怕似的颦起眉,将那朵已被揉碎出汁液的花瓣丢在他身上。
“上次在船上,你一腳就踢斷了船桅子,那手踏浪而去的功夫更是俊得不得了,害得我看了好久,一夜都睡不着。如今這是怎麽了?傻呆呆的,可一點兒都不像你啊,裴将軍,你不是有翻江倒海的本事麽?使出來呀,哈哈哈……”
說到這裏,徐允貞忍不住笑得酣暢,忽然伸手一推。
裴玄思竟然抵不過這點輕柔的力氣,不由自主地退了兩步,整個人摔在那張羅漢榻上。
徐允貞望着那昂藏的身軀倒在自己面前,眼中盡得償所願的欣喜,将那盆珍貴無比的花随手一丢,任由它散碎在地,自己也坐到羅漢榻上,俯過去睨着他。
只是将将挨近,裴玄思就覺心頭砰跳如鼓,遍布全身的燥熱陡然加劇,霎時間血脈贲張,一股難以言說的欲望洶湧如潮的襲來。
“唉喲,這是怎麽了?”
徐允貞拿手背輕輕拂過他燙得發滾的面頰,看着那雙充血的雙眼異光隐現,連俊美的臉都有些變了模樣。
“哦,忘了告訴你,這種毒不光能叫人乏力暈厥,還能勾起情欲,若是中得深了,幾個時辰內不行房事,到那時,全身血液都會像沸水煮開了一樣,神仙也難救了。不過不用怕,今晚本郡主在這裏,包你比神仙還快活,嘻嘻,憋得難受吧,我就先幫你松快松快……”
她說着,手便向下探,人也往他胸口倒。
還沒等沾身,一股力道就迎面推來,将她整個人掀翻到榻下。
徐允貞摔得七葷八素,正驚訝這個裴玄思中了毒怎麽還能使出力來。
一擡眼,就見他也正坐起身,左手虎口處赫然有兩排深切入骨的牙印,血肉模糊。
下一瞬,他搖晃着站起身,迎頭撞出廳門。
夜色沉得像漆。
前兩天下過雨,眼瞧着秋意濃了,誰知随後兩日又都是赤日炎炎,恍然間又有了夏韻未盡意味。
姜漓坐在桌邊的椅子上,隔窗望着半空裏星月滿天出神。
沐浴完也有好一會子了,到這時頭發還沒幹透。
裝好箱的書畫本就沒什麽遺漏,剛才又沒來由的查了一遍,而現在就只能坐着發呆了。
明日就能悄悄搬到山後竹林的草廬去了,那裏僻靜,也少有人知道,應該不會再有誰來無故打擾。
可她偏偏覺得更不踏實,好像将有什麽事發生。
明明好好的,這可不是杞人憂天?
姜漓想想,自己也覺好笑,又坐了一會兒,等頭發幹得差不多了,就熄燈上榻歇息。
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聽到“喵嗚,喵嗚”的叫聲。
她懵頭懵腦地醒來,不由奇怪。
那只貓兒很是乖巧,半夜裏從來不擾人,今晚這是怎麽了。
正想着,貓叫驀地戛然而止,尾聲收得急促,就像生生被截斷似的。
姜漓驚得渾身一顫,坐起身的同時,帳幔被撕扯一般拉開。
一個挺拔健碩的男子站在榻前,正雙眼血紅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