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柳梢青 書院裏多得是年輕俊俏的少年郎……
人最怕的莫過于背後猝然異響。
幸好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不然真要吓出個好歹來。
姜漓正在要出聲喊話的當口,被這一下弄得氣噎在半截,差點咳嗽起來。
一回頭, 就看那片牡荊樹叢裏露出半幅淡青色的袍擺,地上有只書箱翻到着, 紙本筆硯都散落了出來。
一個書生模樣的人正手忙腳亂地把東西撿拾起來, 囫囵塞進箱子裏,提着就要落荒逃走。
“喂!站住, 你不許跑!”
迎兒不肯罷休,捉賊一樣喊起來。
那人身子一顫, 真就做賊心虛似的停住了步子。
姜漓沒料到在這裏會被人暗中偷窺, 正尴尬的也想避開, 哪知這丫頭竟不嫌事大,看架勢居然還打算留下人來興師問罪。
“啧,讓他走就是了, 還叫什麽?”她頓足連使眼色。
“怎麽能放他走, 娘子不想想, 這種輕浮無理的壞胚子, 不叫他吃上些苦頭, 長了記性, 往後膽子還不越來越大?”
迎兒滿嘴硬道理, 叉腰豎起兩道眉,又沖那邊喝道:“橫豎都瞧見你的嘴臉了,還跑個什麽勁?快滾過來!”
那人聞言肩頭微沉,像是被唬住了,居然順着她的意思,轉身垂頭喪氣地迎面走來。
姜漓一時沒管住迎兒, 見人真過來了,心下不禁忐忑。
她低着眸暗觑那人走近,見他一身素淡的生員襕衫,顯然是書院裏的學子,年紀大致與自己相仿,模樣頗有幾分清秀,一張本應白淨的臉,此刻正通紅過耳,臊眉耷眼的神色反倒有些好笑。
迎兒一直頂着那張兇巴巴的樣子瞪眼,看他走近,便粗聲審問道:“你是什麽人?為什麽在這裏偷看?若敢不說實話,這便拉你去見山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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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她這口氣一吓,那書生眼中立時更慌了,趕忙打躬賠罪:“姐姐千萬莫誤會,在下方才……偶然經過,這個……不慎掉了書箱,不小心沖撞了這位娘子,嗯……實在是無心之失,還請原恕。”
這話聽着倒是挺誠懇的,可如此趕巧的事,誰會輕易相信?
姜漓也正尴尬得不行,要說迎兒之前對“海”嚷嚷的那些話沒叫他聽見,純粹是自欺欺人。
幸虧她自己還沒來及喊出來,否則此刻真要難堪死了。
“我問你是什麽人,叫什麽名字?”迎兒一雙眼瞪得更圓,“再不老實交代,就到山長那裏去說,非把你趕出島去不可!”
那書生一腦門子汗,急得連連拱手:“我說,我說……在下肖缙雲,方才确實不是存心窺伺,我……我前日才有幸在書院入籍,此事萬萬不能讓山長知道……求娘子和這位姐姐高擡貴手,在下……在下一定感激不盡。”
他語無倫次,舌頭都僵了,只聽得迎兒忍俊不禁。
姜漓卻覺“肖缙雲”這個名字耳熟,隐約記得在哪裏聽過似的。
她暗地裏扯了扯迎兒,腦中回思了一下,試探着道:“冒昧請問,這位公子可識得大理寺的肖寺卿,不知和他怎樣稱呼?”
聽她這麽問,肖缙雲不由一驚,臉色也愈發窘迫,躊躇了一陣,終于不情願地怯聲開口回答:“不瞞娘子,肖寺卿正是家父……在下能來東陽書院實在不易,若為這件事被趕出去,我……我便沒臉回家見他老人家了,求娘子……”
姜漓見自己真的沒記錯,心想既然是故人之子,之前還為裴玄思入獄的事登門托過情,如今請義父收他進書院是禮尚往來,就算以後山遠路長,不再有什麽來往,沖着從前的交情面子,也不宜把事情鬧僵。
她溫然笑了笑,略略回了一禮:“肖公子不必如此,一場誤會而已,沒什麽大不了,請便吧。”
“這可真是……多謝姜家娘子寬宏大量,多謝,多謝!”肖缙雲如蒙大赦地松了口氣,長揖到地。
姜漓卻聽得眉間一蹙:“我并未自報家門,肖公子怎麽知道我姓姜?”
迎兒“哦”聲恍然大悟,臉又沉了下來,擡手指着他:“好你個壞胚,原來早就知道我家娘子的身份,定然是有意跟來偷看的,還在這裏裝模作樣呢,不成,今日非把你交給山長處置不可!”
肖缙雲剛才話一出口,也醒覺說漏了嘴,臉上頗不自然地望着姜漓。
“其實……上次娘子登門到寒舍,在下恰好在家,有幸識得芳容,只是不便相見,這個……确不是我有意隐瞞,更沒有懷着什麽念頭存心偷看,還望娘子明鑒。”
這聽着的确像是實話,但他看過來的眼神卻分明不像什麽念頭都沒有。
姜漓沒想到一意為裴玄思疏通打點,還會惹出這種事來,想想也是惱人。
她已經有些厭了,無意再多說什麽,正色回了兩句場面話。
肖缙雲趕緊謝過,眼神卻戀戀不舍,告辭轉身的時候,沒留神鞋底一滑摔倒在地上,書箱裏的東西又散了出來,有本書正好落在腳邊。
姜漓有意無意垂了一眼,只見那封皮上的書名赫然竟是《十香雲蘿記》。
“哎呀,在下出醜,惹娘子見笑。”
肖缙雲見她盯着腳邊的書,眸色不善,剛淡下來的臉色,立時又紅得犯紫,趕忙俯身拾起來。
“這……這是本神怪志略,嗯,裏面講些上古傳說,山川異聞而已,沒什麽大不了。”
姜漓蹙起眉,這書她雖然沒見過,但憑着名字就能猜出是關于男女風月之事的東西。
好端端的一個讀書人,心思居然半點也不清淨,年歲不大就學起壞來了。
想想其父,雖說是勢利了些,但對兒子卻是竭盡所能的扶助,如今這樣,真枉費了一番苦心。
眼見他慌不疊地把書藏進箱子裏,忍不住勸道:“東陽書院讓天下讀書人趨之若鹜,規矩之嚴自然也不是尋常地方能比的,肖公子就算剛來,刻在先師殿裏的訓條總是看過的。既然要在這裏習學,此類……不宜的閑書還是小心收好為妙,若像這樣被人輕易瞧見了,只怕會辜負了令尊的期望。”
肖缙雲臉色窘得更紅,望她的目光似乎又透着委屈,張了張嘴,終于沒再說什麽,又行了一禮,怏怏地轉身去了。
“嘻嘻,都說書呆子書呆子,這人果然傻得可以。”
看他走遠,迎兒忍不住抿嘴笑出來。
姜漓正沒好氣,拿眼橫着她埋怨:“都是你,沒來由地瞎叫什麽,我剛才若是真喊了,還不羞死人?”
“那怕什麽,要不是奴婢那一嗓子,這書呆子還沒準兒藏到什麽時候呢。”
迎兒不以為意,掩口道:“這書院裏的年輕俊俏的少年郎倒是不少,将來要是做了官,不準什麽時候就飛黃騰達了,娘子不妨留點心,看看有沒有入眼的。”
三句話不到,調兒就變了味。
姜漓被她氣得直翻白眼,捶了一拳,啐道:“你這丫頭怎麽老往這上面琢磨?我看是發癡發昏頭了,幹脆哪天知會張懷一聲,叫他把你接回去得了。”
兩人鬧了一陣,穿好鞋襪回到暫住的院子。
想起剛才被肖缙雲窺視,姜漓總覺惴惴地定不下來,心想索性去找義父安排,不聲不響換個住處,既顧全了面子,又免了煩惱。
她留迎兒在房裏收拾,自己轉去後山那座靜齋。
往常這個時辰,秦闕都是雷打不動在房裏修心靜坐,可等她到時,靜室裏卻沒有人,問了仆厮才知道老早就去學宮恭迎聖旨了。
姜漓沒趕上時候,心裏不免有些悶,多嘴問了句:“知道是什麽旨意麽?”
那仆厮搖頭想了想:“沒聽仔細,好像說是讓東宮六率的什麽薛大将軍,來教授咱們書院的士子禦、射之藝,看那意思怕是要呆一段日子了。”
九月晚秋。
重陽當日,天該亮時竟沒見到太陽。
頭天夜裏大風驟起,漫天卷地,刮得鬼哭狼嚎,整座京城像要被吹翻了個兒,到這會子也沒停。
意頭像是不大好。
但裴府上下依舊張燈結彩的忙碌着,離宅子足有三裏遠就擺下幕次、香案,一見朝廷的宣旨的隊伍來到,立刻放響鞭炮,禮樂齊鳴,阖府上下一起出來迎接。
裴老太君由婢女扶着走在最前面,迎着一衆禮官跪拜,然後便有宮裏的內侍當衆宣讀賜奉诰命夫人的旨意。
禦賞的花紅表裏擡進府宅,回到內堂焚香致敬,換上大衫霞帔,翠玉翟冠,渾身上下的真紅纻絲,五彩雲繡,那股子富貴勁兒頓時就彰顯出來了。
裴老太君不由喜極而泣,活了六十幾年,福沒多享,罪沒少受,以為這輩子就這麽着了,沒曾想黃土埋到脖子的年紀,居然還能重新再當回命婦。
她對着鏡子照來照去,裏面的人依舊還能端出四平八穩的架勢,可惜容顏已老,有點不成樣子了,未免美中不足,感慨之下,不禁哭得更厲害了。
劉攸寧在邊上幫着抹淚勸慰,目光卻片刻也沒離開過那身華貴的冠服。
裴老太君好不容易止住哭腔,瞥見她眼裏藏都藏不住的豔羨,轉笑道:“傻丫頭,你嫁給思兒以後,等他官做大了,為朝廷立下功勞,不早晚都能穿上這身衣裳?”
“還說呢,表兄他理都不理我,每日都住在軍衙裏,連見一面都難,更別說娶我了。”
劉攸寧扭着身子撅起嘴,眼看也要掉下淚來。
“別急,反正姜漓那賤人已經不在了,等他心一淡,對你自然就不同了,天長日久,只要你肯下工夫,哪裏會有不動心的男人?”
裴老太君正替她寬着心,就有仆婢快步進來道:“禀老太君,外面又來人了,聽裏宮裏公公說,是潞王府的昌樂郡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