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晴偏好 觸手可及,卻又隔山重海
月上中天, 城裏也起了風,沒一會兒就成了漫卷呼嘯之勢。
裴玄思回到澄清坊值所的時候,半空裏剛好斜過兩個閃電, 幾乎沒聽到什麽雷聲,漫天大雨就澆了下來。
“兄長怎麽才回來?”
張懷一直候到這會子沒睡, 見人回來, 趕忙撐傘迎了出去,看他臉色陰沉, 還拿手掩着鼻子,不由一詫:“兄長這是……”
“備水沐浴。”
裴玄思冷聲吩咐, 腳下半步沒停, 趕着有事似的一路走進正堂, 轉進裏面的隔間。
大半夜的卻要沐浴,還着急成這個樣子,怎麽瞧都透着股怪異。
張懷咂了咂嘴, 總覺他像觸了黴頭, 或是沒留神碰上了什麽惡心的玩意兒, 不洗一洗就膈應得渾身難受。
他叫來人安排下去, 沒多久就有仆厮把沐桶擡進隔間, 在裏面調兌好熱水, 又退了出去。
裴玄思把解下外袍, 随手搭在衣軒上,跟着又扯開中衣腰間的系帶,三下五除二脫了個幹淨,擡腳便跨進沐桶裏浸下去。
溫熱的水漫上肩頭,蒸汽熏過頭臉,那股仿佛萦繞在鼻間, 沾染在身上的胭脂味終于淡而不聞了。
他舒然籲出那口氣,向後靠在桶壁上,把棉巾橫遮在臍胯間。
“都有什麽事,說吧。”
張懷在外面聽他語氣和緩下來,知道這是滿意了。
撩簾轉進來,就看屏風後白霧蒸騰,氤氲得滿屋都是。
“也沒什麽要緊的,這不才剛換防麽,就有一票人借着事務交割,上門來攀交情,請吃送禮,遞話傳信,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其實就是看兄長這回逢兇化吉,朝裏又有那麽多重臣力保,也想牽線搭條路罷了。嘁,就不省的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德性?兄長放心,別管那幫鳥人說了什麽,都被我滴水不漏地擋回去了。”
Advertisement
屏風後撩水聲嘩然輕響,像對這種人情世故毫無興致。
張懷笑了兩聲,便轉而沉聲低語道:“不過,這兩日老有人在咱們值所周圍鬼鬼祟祟地晃蕩,起初我以為是薛邵廷派來盯梢的,去探了探,發現那些人身上居然是潞王府的腰牌,可瞧身手路數又不大像,這可真是怪了。”
這有什麽奇怪,有盡力巴結的,自然也就有處心積慮“惦記”着的,從古到今,無論何時不都是這樣麽?
裴玄思嗤鼻輕笑:“這事不用瞎操心,只要咱們守好了門戶,那些人還能把眼睛伸到哪裏去?”
他說着,自己微眇的雙眸徐徐低垂,凝着面前波光粼粼間的迷離惝恍。
“知道那幾個行刺的欽犯現在如何麽?”
張懷剛接着上面的話應了聲,忽然聽他問起這個,愣了下才道:“兄長不提,我倒給忘了,自打咱們把人交上去之後,就全押在大理寺獄裏鎖着,一個也沒殺。按說刺王殺駕的大罪都已經認了,自己也寫下了供狀,簽字畫押具結,早就應該安排紅差,拎去法場淩遲才對,居然到現在一點動靜都沒有。兄長問這個是……”
他不明所以,卻聽到屏後冷沉沉的呵笑。
“沒什麽好奇怪的,這次來的幾個,說白了都是些小魚小蝦,要命的還在後頭,這邊要是不審出個究竟來,那就真是後患無窮,可另一邊呢,偏偏又死硬着撬不開口,不僵着才怪。”
裴玄思掬起一捧水撲在臉上,沒有搓洗,也沒有抹拭,任由那片溫熱在臉上漫散而下。
面前一片朦胧,似乎看到那一身素淡,嬌柔婀娜的背影,觸手可及,卻又隔山重海,怎麽也捉摸不到,倏然一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水浸在眼中,微微澀痛。
他還是沒拿手去抹,就這樣靜靜地讓它随風自幹。
“來。”
許久,他嘆了口氣,聽張懷的腳步走近,便隔着那扇屏風沉聲道:“我有件事要查,須得着落在那幾個人身上,既然已經跟那個大理寺卿搭上了關系,索性也不必跟他外道,到時候行個方便就成。這事就咱們兩個知道,對誰也不準露出去。”
雨只下了片刻,似乎還沒把天地淋遍,就匆匆而去。
一夜寧寂,天亮時,日頭升起來,又是個大晴天。
秋高氣爽,這時節坐在小樓上遠望江水洋洋,奔向天際,近看千帆競揚,往來如鲫,實在是件暢懷的事。
這樣的景象瑰麗壯觀,若是哪個文人墨客興之所至,少不得要吟詩作畫,照理應該百看不厭才對。
可姜漓許是發了太多的呆,連那股新鮮勁兒都快磨沒了,如畫的景色入眼竟覺淡淡的,沒什麽意趣。
正百無聊賴,樓下傳來迎兒輕碎的腳步聲,還沒見人就已經聽她嚷嚷開了:“娘子……娘子,快來看海!”
姜漓愣了下,只道她在故意說笑,并沒在意。
轉眼間,迎兒就已經奔上樓,興沖沖地過來扯住她的手臂:“娘子沒聽奴婢叫?下面有片海呀,可好看呢,你快去瞧瞧!”
“又胡說,這邊離海幾千裏遠,上哪裏瞧去?你這丫頭又不知道揣着什麽心思來诓騙我。”
姜漓半嗔半笑,拿指頭在她腦門上輕輕杵了一下。
“天地良心,奴婢要是胡說,來世就叫我做個大王八,那邊是真的有海……唉呀,娘子快随我來吧!”
迎兒不由分說,拉起她就往急吼吼地往樓下跑。
這信誓旦旦的架勢,讓姜漓不禁心生狐疑。
按說,這丫頭雖然偶爾有些鬼主意,但自己都繃不住半晌工夫,像這麽篤定不肯改口,還是頭一回,莫非真有什麽蹊跷?
姜漓此時也起了好奇之心,跟着她奔下樓,從院牆外的小路轉進一片長得老高的牡荊樹林。
約摸百十步遠,剛一出林子,眼前便豁然開朗。
只見一片碧水藍天,在薄霧掩映下茫茫無際,岸邊開闊平坦,灘塗上黃沙如金,浪潮澎湃,正一層趕着一層湧上來。
“娘子看這裏像不像海,我可沒拿瞎話唬人吧?”
迎兒松開她的手,自己耐不住徑直跑上沙灘,興奮地蹦跳着。
“娘子沒看過海吧,我幾歲大的時候常在家鄉的海邊玩,那風光簡直就跟這裏一模一樣。”
姜漓當然沒見過,自小生長在京裏,只能在書籍畫紙上略略窺見些許端倪,借此聊以想象罷了。
此後嫁到颍川,再又回來,這輩子好像就是兜轉了一個圈,沒經過多少快樂,也沒見過多少美好,就連這近在咫尺的景致都險些錯過。
細想之下,還真是有點可笑。
沒有多想什麽,她也邁開步子,走上那片灘塗。
腳下踩着松軟的細沙,日頭烘烘地曬着後背,仿佛一下子又回到了如火的夏日,連那點凄然冷清的念頭都被暖開了。
姜漓抻開手臂,舒展着筋骨,天光刺眼,引得人犯起懶來,不由自主打了個呵欠。
旁邊不遠處忽然“嘻”的一聲笑。
她舒臂挺腰的姿勢一頓,半張着嘴的模樣也僵在那裏,轉眸就看迎兒偷瞄着自己,正捂嘴忍俊難禁。
或許現在這樣子才更加滑稽,迎兒“噗嗤”一下終于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
“好個壞丫頭,敢取笑我……看不我撕了你的嘴。”
她羞紅了耳根子,頓足作勢要打,迎兒見狀,拔腿就跑,卻還繃不住勁兒,嘻嘻哈哈地笑個沒完。
姜漓越想越羞,追着她不放,借着那股子氣性,漸漸愈趕愈近,終于将她捉住。
“娘子,哈……娘子慈悲……奴婢不敢了,哈哈……”
迎兒抱着腦袋求饒,笑聲卻兀自停不住。
“活該,誰叫你使壞。”
姜漓虛着拳頭捶了兩下出氣,見她歪在地上,上氣不接下氣地喘着,不經意間竟也被逗樂了。
兩人一個假意氣惱,一個佯裝讨饒,互相看着看着,不約而同地笑起來,整片沙灘上都回蕩着銀鈴般的嬉鬧聲。
好半晌,迎兒終于定住氣,呼哧帶響的連聲喘息:“娘子,可算又……見你笑了,你就得這樣,才……才最好看。”
姜漓一愕,方才醒悟這番折騰只是為了引她開懷歡暢一下,而自己竟然沒有瞧出來。
似乎經過昨晚和裴玄思的那番糾纏之後,她的心莫名又被攪亂了。
不過,這份心思,确是叫人感念。
她長長嘆了口氣,再擡頭時,迎面是晴空萬裏,一片淨澄澄的天。
清新的“海”風,帶着淡淡的水澀滲入鼻間,竟是沁人心脾,說不出的惬意。
潮水湧上來,淹沒了腳面,又浸濕了裙擺,伏貼在小腿上,透襯出纖骨玉胫……
姜漓怔了下神,索性把鞋襪都脫了,放在後面幹燥的沙堆上,裙擺也卷起來,雙手輕提,迎着“海”浪走過去。
澄淨清透的“海”水帶着微溫融融的漫過腳踝,白膩纖巧的蓮足輕踏着細軟的沙,就像踩在錦緞布帛上,說不出的舒适。
“娘子,你怎麽了?”
迎兒趕忙追過來扶住她,竟是滿眼恐慌。
姜漓知道她看自己悶聲不吭的往江水深處走,會錯了意,含笑在她手上拍了拍:“傻丫頭,我這會子心裏舒坦着呢,就是想離近些看這‘海’。”
迎兒卻不信似的拉着不撒手,忽然眼一亮:“娘子,我們家鄉有個習俗,但凡是有什麽心願,就對着海喊出來,讓海神娘娘聽到了,就能如願。我當年父母雙亡,許願說能有個好人家收留,再不受苦,如今不就成了麽?”
姜漓不知她是當面編的,還是真有其事,心裏并不信,卻笑了笑問:“那我許什麽願?”
“這還不簡單?你聽我的,稍時跟着說一遍就成。”
迎兒深吸一口氣,扯開喉嚨喊道:“海神娘娘,姜漓立誓要跟裴玄思那個壞蛋一刀兩斷,從此永不相見——”
姜漓被這副嗓門震得耳邊嗡嗡直響,人也有些懵。
一刀兩斷,永不相見,和離書上不都寫過了麽?
可是這麽喊出來,她的确有些不慣。
不過,就算是表表決心,提醒自己也好。
她看了看迎兒殷切期望的眼神,也學着樣深吸了口氣,那句話剛要出口,背後忽然一聲悶響,像是什麽東西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