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翠樓枝 你只須乖乖從了我便好
船身漸漸從那片幽暗中剝離出來, 頂層那一溜紅裏透粉的俏紗燈搖曳出妩媚的風情,在夜色中尤為顯眼。
槳輪攪動水聲轟鳴,仿佛帶着一股說不清急切, 須臾間,巍然高聳的柁樓便已矗立在眼前。
一名披甲佩刀的衛士從舷艄上探出頭來, 挑着燈籠往下面張望, 看清站在篷船殘骸上的人,面色不禁一詫。
“咦?這不是裴……裴将軍麽?”
這邊船才剛沉, 後頭就緊跟着上來了,還真是拿捏得分毫不差。
裴玄思默聲沒應, 眸光冷冷注視着對面的動靜。
樓上腳步促促的傳來, 一名宮人打扮的女子也扶欄垂下頭, 朗聲道:“出什麽事了,郡主問為何停船?”
那衛士也扯開喉嚨向上喊:“回郡主的話,我等方才遠遠望見有艘舢子翻了, 不知出了什麽狀況, 所以稍停片刻, 看看究竟, 沒曾想竟是神策軍的裴将軍。”
那宮人聞言, 趕忙返身去禀報, 很快便又轉了回來, 這次更帶着幾分焦急關切。
“你們當真看清了麽,郡主問裴将軍人如何了,可沒事麽?”
“錯不了,人安好着,就是舢子快沉了,要不要……”
“那還愣着做什麽, 快請裴将軍上船來啊!”
那衛士應聲“是”,轉回頭朝下抱了抱拳:“裴将軍莫慌,卑職這便放繩索。”
這般裝模作樣,一唱一和,話裏話外弄得跟真事兒似的。
裴玄思已經不耐煩了,垂眸看了眼離江水只有半尺之距的腳下,冷然道聲“不必”,身子一縱,掠上船舷,從一排衣甲鮮亮的衛士頭頂越過,輕飄飄地落到甲板上。
先前那宮人正從沿着長梯走下來,近前行禮:“可喜平安無事,郡主命奴婢們在樓上備了茶水,請裴将軍稍坐壓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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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這時候,裴玄思已經很清楚這場沉船鬧劇的緣由,也知道“品茶壓驚”是什麽意思,但他卻沒有半點奉陪的興趣。
正想着拒絕之後怎麽離船脫身,就聽到頭頂傳來撥弄琴弦的铮響。
他不由一驚,腦中倏然回溯,想起那晚在裴府偏院外的夾道裏聽姜漓撫琴的情景。
那次也不知她有什麽揮灑不盡的,竟然撫了整整一夜。
他也就站着聽了一夜。
直到天明,惆悵未消,反而更增煩惱……
與姜漓信手撥弄琴弦,便沛然成調不同,剛才那幾下真就只是興之所至,随意勾撩出的動靜。
但卻足以引着他走上長梯。
琴聲接二連三傳入耳中,始終連不成串,更談不上絲毫借音韻傾訴的心境,完全就是在胡亂撩弄着噪聲,讓人倍感聒噪。
裴玄思眸色深凜,但還是一路到了頭,由宮人引着走進最頂層的那間闕閣。
裏面廳堂深闊,卻暗漆漆的,只有幾簇立杆銅燈上點着蠟燭,雖然沒蒙那層俏紗皮,火苗蘊出的光卻莫名也是紅豔豔、粉瑩瑩的味道,柳枝般彎挑的托架更把那種風情十足的妩媚,襯托得格外妖嬈。
在廳堂正中,是一張大得有點出格的美人榻,紗幔垂覆下,裏面隐約是個橫躺的側影。
燭光殷殷的漫進去,深淺勾勒出一副玲珑浮凸的身段,那雙腳疊翹着,粉瑩纖巧的足尖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撥楞着旁邊的古琴。
見他進來,榻上的人立刻換了個将曼妙身姿展露無遺的側卧姿勢,雙眸玲珑眨動着沖他微笑。
琴聲戛然而止的瞬間,牽着裴玄思的那股五行之力也随之消散的無影無蹤。
目光在紗幔前一掠,眼底的厭色更沉,當即轉身走向廳門。
“哎,你去哪?誰準你走了?”
徐允貞趕忙叫住他,打幔起身,赤着雙腳下了美人榻,款款走過去。
見他聞聲停下了,自己也放慢步子,卻刻意踮着些腳尖,讓足踝上金光熠熠的珠鏈,輕顫出銀鈴般蕩人心魄的碎響。
她柔細的腰肢也随着悠然的步子搖曳生姿,薄如蟬翼的緋紅紗衫在火光烘襯下幾近通透,長長的裙擺被窗外湧進的江風蕩起,飄揚在背後,仿佛整個人就是一團妖豔升騰的火。
但這一切卻沒有觀者。
因為裴玄思始終一動不動,半點轉身的意思都沒有。
而當那雙膩白的赤腳站到背後的剎那,他卻拂然轉向另一邊,不着痕跡地避開伸來的手。
“郡主這麽大費周章地要見臣,不至于吧。”
徐允貞的手半擡不擡地頓在那裏,眼底微露不悅,但臉上還是笑的。
“不這麽着,你怕是又要推三阻四,諸多借口,難道還讓我去禀明聖上,給你下道旨麽?”
表面上是句調侃的話,暗地裏鉗制人的意思就露出來了。
裴玄思不以為意地淡淡一笑:“郡主這話就差了,按我朝祖制,聖旨雖重,但臣下都有封駁谏诤之權,歷代都有先例,只要不是軍令調遣,臣也未必一定得遵從。”
“裴玄思,我這裏可是好言好語,為你費盡了心思,你就偏要跟我擰着來麽?”
徐允貞狹起眸,臉色微寒。
裴玄思那抹似哂似嘲的笑依舊挂在唇角,沖她拱了拱手:“郡主實在太擡舉臣了,還是剛才那句話,不至于。”
看他做出恭敬的樣子,也不再硬頂着說話,徐允貞唇角的笑意重又綻開。
“至不至于,是我說了算,你只須乖乖地從了我便好。”
她說着,緩步走近,挨到他身邊,仰頭凝視着那張眼蘊桀骜,偏又俊美入骨的臉。
俊美的男人京中從不缺少,但要麽浮于表面,要麽短于英氣。
像這般深邃入裏的精致,又不失雄偉的男人氣概,當真是前所未見。
不過,這倒在其次,最讓人難舍難忘的還是那副深浸在骨子裏的傲氣,仿佛真是錘不動,折不彎的脾性。
若能把這股子傲氣拿捏得順從服帖了,即便不像其他男人狗一樣對自己低眉順眼,唯命是從,也算生平一大快事了。
在她眼裏,這世上便沒有不肯低頭的人,區別只是付出多少籌碼,下足多少工夫而已。
他也不會例外。
想到快意處,徐允貞輕蕩地笑出聲。
“你方才去找姜漓,碰了一鼻子灰吧?我都不用親見,光看你眼裏那懊喪勁兒便知道了。嘻,她就是個傻子,放着這麽好的夫君不要,以為使點小性子就能對付男人,呵呵……”
她媚眼如絲,幾乎挨到他身上。
“不過是個二品禦史中丞的女兒,她那個死鬼老子當過幾天太傅,朝裏認識幾個人又如何?在我眼裏跟尋常平頭百姓也沒多大分別,所以,你也不用覺得可惜,乖乖做了我的儀賓,從此你就是潞王府的乘龍快婿,官職爵位就是幾句話讨個旨意的事,再也用不着拼上性命去搏什麽戰功了。”
說着,人就朝他懷裏偎過去。
混着體溫的胭脂味沖鼻而來,深入腦際的濃香讓裴玄思不由屏息,心中說不出的厭煩。
徐允貞渾然不知,等靠了個空,發覺眼前不見了人時,才回過醒來。
她猛地一轉身,恨眼瞪着不知何時已閃到身後的人。
“裴玄思,你當真不識擡舉是不是?潞王府的聲勢,我的脾氣,你都清楚得很,我能在聖上那裏保你平安無事,也能叫你身敗名裂,生不如死!”
雖然已經撤開幾步遠,那股子混雜的胭脂味兒卻還萦繞着周身,沖鼻欲嘔。
裴玄思不輕不重地嗤了下鼻息,眼底沉滿厭倦,低眸撫弄着卷起的袍袖。
“郡主這話,究竟是吓唬臣呢,還是在威逼臣?”
這反問配上這神情,頗有點雲山霧罩的意味,叫人一時之間猜不透懷着什麽意思。
徐允貞眇眼打量她,恍然想起薛邵廷之前那句話。
這個裴玄思一點也不簡單,她自以為看得透,也拿得住,現在瞧來,還真把事想得太過簡單了。
她心裏憋着一口氣,但望着那張日夜思慮着要占為己有的俊美面龐,還是硬生生忍了下來。
“随你怎麽想,話麽,早前我就說得一清二楚,只要你肯點頭,不論是潞王府,還是我徐允貞,都對你大開門庭,絕無戲言。”
說到這裏,微微蹙眉,若有所悟道:“該不會……你還想着那個姜漓吧?嘁,論容貌、家世、名望、還有以後對你的助益,哪一樣不是我比她強上百倍?何況她都離開裴家,不再理你了,你還這般死心眼兒的苦苦想着,就是癡情也沒這個癡法,莫非傻了麽?”
裴玄思還是淡眸低垂,手撚着袖口一寸寸捋過去,仿佛這比眼前的任何事都要緊。
“臣不過和內子有點小龃龉,她一時想不通,出府小住幾日,沒什麽大不了,況且這是臣的家事,萬萬不敢勞郡主過問。至于郡主如此擡愛,臣實在也不敢領受,只能在此謝過,今晚時辰不早了,臣值所裏還有些軍務要處置,現下便要告辭了。”
“告辭?”
徐允貞睨着他,不由呵出聲來:“這可是江面上,方圓五裏連塊落腳的礁石都沒有,夜裏風高浪急,憑你再好的水性,也游不到對岸。裴玄思,除了我這條船,你還能想出什麽法子?沒有我點頭,就哪兒也別想去!”
她臉上又盈起妖豔的媚笑:“只要你答應留下來,我保你今晚比跟姜漓洞房花那一夜還快活十倍。”
她說話的時候,裴玄思的目光早移向窗外。
“臣鬥膽,向郡主借一樣東西。”
話音剛落,他就從窗口躍了出去。
徐允貞愣了一下,慌忙跑過去看。
夜色中,裴玄思已飛竄至前艄,那軒昂的身影仿佛滞停在半空,忽然飛起一腳,将粗壯的主桅齊齊折斷,“砰”的落入舷側水中。
緊跟着,他人也順勢飄下,落在那根漂浮的桅杆上,踏着水浪悠然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