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灼灼花 離開我?那可不成!
看清裴玄思那張臉的瞬間, 姜漓只覺天地陡然寧寂,身子也轟然墜落似的一沉。
這些天好不容易清靜下來的心緒,剛剛這半日才重新體味到的悠閑自在, 都脆弱的像層糖衣,被那兩道逼視的眸光輕易擊碎, 頃刻間蕩然無存。
她想不出自己為什麽會如此震驚。
沒料到他會找到這島上來, 還是以這樣的方式相見?
應該不是。
被這副陰鸷入骨的脾氣吓到了麽?
似乎也早應該見怪不怪了。
總之,她以為能将這個人抛諸腦後, 不再想念,可當他真的出現在眼前時, 卻發現根本不是那麽回事。
過往的愛恨交纏一股腦又湧上心頭, 讓她不知所措。
甚至有些畏懼。
姜漓生怕自己支持不住, 又回到從前斷不開,舍不下的老路上,再讓他以為有機可乘。
“你來有事麽?”
她側身整着衣衫, 目光就勢從他臉上挪開。
平淡至極的語氣第一次出自她的口中, 這回輪到裴玄思詫異了。
他不由開始重新審視這個一刻不停牽着他心的女人。
那張光致致的俏臉上不再是離了魂似的愁雲慘淡, 從容不迫的樣兒的确跟之前不大相同, 但分不清是真的, 還是在故作輕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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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才七八天的工夫, 人就轉了性兒了?
他有點看不透這變化, 眸色轉冷,跨過門檻走到旁邊,故意垂眼看她衣裙不整的樣子。
“又不是叫別人瞧見了。在我這個做夫君的面前,着急遮什麽?”
幾乎就在落眼之際,姜漓不着痕跡地倏然轉身,走到桌前時已将身上大略拾掇利索, 舀了盆清水洗蓮藕。
“你若沒事,就別在這裏擾我燒飯。”
這完全是不願搭理,連看一眼都嫌多的意思。
裴玄思當然不會走,眸色愈沉,目光逡巡着桌上備好的菜肴,又到竈前揭開鍋蓋,聞了聞魚湯的鮮香,故意嗤聲笑出來。
“呵,花樣不少啊,還真沒看出你有這個本事,以前在家的時候怎麽不見你對我這般盡心呢?”
“我做過的,你連正眼都沒瞧,寧願吃一碗新羅婢煮的粥。”
盆內撩水的輕響沖淡了話裏的情緒,卻化不開那份苦澀。
姜漓醒覺說得太過着意了,不由暗悔。
身後的裴玄思腦中打了個回旋,才想起“新羅婢”三個字的由來。
明明心裏在意得要命,卻裝得真像若無其事一樣。
他胸中積聚的那股子悶氣疏解了些,快意地勾起唇角:“不過一點小事而已,你什麽時候變得記仇了?憋着話就說出來,犯不着離家不回吧?”
“我寫好的‘和離書’你也該看到了,上面都說得清清楚楚,以後裴府再不是我的家,我也絕不會回去。”
姜漓把洗好的蓮藕擺上砧板,刮皮改刀。
“噔噔噔”的切擊聲中,藕片齊整整地倒向一邊,每下都是一刀兩斷,毫不粘連。
裴玄思拂身一轉,挨到近旁,乜眼垂睨。
許是浸過水的緣故,她雙手血色寡淡,略顯蒼白,可料理起那截藕來卻是娴熟輕快,轉眼就快切到頭了。
他唇角不自禁地抽跳了兩下:“上次說過了,文書要怎麽寫,随你的便,別指望我會答應。所以,你現在還是裴家的媳婦,不在家裏相夫,卻跑來給別人燒飯,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快随我回去。”
話音未落,呵聲已經戳進耳中。
“回去做什麽?每日裏受你祖母的冷眼辱罵,還是對着空房子虛耗光陰?等你高興了,不鹹不淡地看一眼,說幾句風涼話;不高興了,便把火都撒在我身上,恨不得話裏生出刀來,一把一把都紮在我心上。”
裴玄思默然不語,看着她苦笑搖頭。
“我嫁進裴家一年,并沒有過錯,你祖母卻在茶裏下藥,為是竟是将我像貨物一樣賣掉,後來不成,便故意引我去侍奉薛邵廷,如今更是把自己侄孫女都接了來,這是連後路都替你鋪好了,我占着裴家孫媳婦的位置只會礙眼,還是別找麻煩,自己走了的好。”
她眼中晶瑩閃動,但只是星星點點的含蓄着,沒有滴落下來,臉上也淡淡的,不見一絲哀戚,似乎是在訴說早已被時光沖淡的舊事。
裴玄思驀然覺得喉間脹痛,仿佛有東西堵噎在那裏。
他喉頭咕哝着,鼻息濃重,垂望着她明顯清減的側臉:“裴家到底是我在當家,祖母她做不了我的主,這是規矩……”
“那昌樂郡主呢?”姜漓仍舊不擡頭,唇角泛起嘲弄,“我知道你跟她也不簡單,她的主你做得了嗎?”
直截了當的話,讓裴玄思登時語塞。
窗外,之前的萬丈霞光将要燒盡了。
天色漸暗,她清麗的側顏開始模糊,手上怔怔的越切越慢,但那截蓮藕終于還是只剩下指許寬的一段。
他額角抽跳,在刀鋒将要落下剎那一把握住她的手。
“咱們兩個之間的事,老扯上別人算什麽?你先跟我回去!”
這情形就跟那日他奪她寫和離書的筆一樣。
姜漓用盡力氣,怎麽也扒不開那只鐵鉗般的手,猛地一回頭,咬牙瞪着他。
“有意思麽!裴玄思,輕賤我、出賣我、利用我,你都做過了,咱們之間還剩下什麽?你若還有一絲良心,念着我從前的好,就簽了那份文書……讓我走吧!”
“離了我,又有什麽好?你就開心了?從此再不會想起我了麽?呵,那可不成……”
裴玄思血紅着眼,木然冷笑,另一只手忽然攬住那纖細的腰肢,順勢收緊,将她摟進懷中,不顧那嬌小的人掙紮驚呼,毫不掩飾地吻向那兩片血色淡薄的櫻唇。
燈火猝然亮起,晃得眼前生暈。
他俯身的勢頭一頓,手也下意識地松開了力道,默然瞧着眼前受驚的人掙脫懷抱逃開。
“裴小郎君堂堂男子,如此做法,就不怕人恥笑麽?”
秦闕雙眉倒豎,哼聲不屑,借着燭火晃亮,在他臉上多瞪了幾眼,才把手放低。
轉向身後,在姜漓手上輕拍,溫然道:“我那裏還窖藏了一壇三十年陳釀,今晚便不留了,你去拿來吧。”
這就是借故讓她先走的意思。
姜漓點頭應了一聲,悶頭出了竈間。
一路穿過對面的月洞門,走出沒多遠,就覺心牽得越來越緊,人也慌得厲害,終于還是放心不下,又退了回去,躲在門邊張望。
竈間裏不算亮堂,借着秦闕手裏那盞燈,能隐約看到他和裴玄思面面相對。
雖然誰也沒有疾言厲色,但卻分明能覺出那種劍拔弩張的緊迫感。
她懸着心,看兩邊口唇開合,聽不到在說些什麽,忽然間竟不知道究竟擔憂誰更多些。
片刻間,就看秦闕向旁挪了一步,讓開門的地方。
裴玄思迤迤地走出來,步子很慢,許久才下了臺階。
灰淡的月光傾灑在他臉上,那副怔怔的神情更顯出幾分落寞的味道。
這樣子姜漓還從沒見過,不由自主地目送他轉向另一邊的路,背影隐沒在湖石後,漸漸看不到了。
離島僅僅兩三裏,風便大得出奇,這時節的夜,秋意也格外的濃。
這裏已經到了三江交彙處最開闊的地方。
和來時一樣,裴玄思照舊還是站在前艄,目光入定似的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散是聚。
天山看不到星,月亮這會子也被雲遮住了,居然連一點模糊的光影都看不到。
四下裏薄霧彌漫,不辨方向,水天相融,全是一片廣袤無垠的昏暗。
前路莽然蕭索,身後倒是還能隐約望見些光亮,遙遙地就像看的見,卻永遠觸及不到的星。
他幾次想讓艄公調頭劃回去,但終究還是沒張開口。
風愈來愈大,天也越來越黑。
前面最幽暗的地方,恍然就像巨大的無底深淵,正等着人一頭紮進去。
這時船身倏然微顫了兩下,幾不可覺,但與浪頭拍打的颠簸完全不同。
裴玄思猛地警覺,耳中聽到水流潺動的細聲,回眸之際,身子已經翻過烏篷,掠向後艄。
那艄公正要往江裏跳,在半空裏突然被扣住脖頸,硬生生又被拎了回來。
“說,誰叫你幹的?”
裴玄思把他提在面前,凝着那張脹得血紅,不住顫抖的臉,淡沉的語聲像風雪凜冽,又如地府冥音。
那艄公已經渾身都在抽搐,舌頭也從嘴裏半伸出來,像極了面目猙獰的鬼魅,但卻極是硬氣,竟然連哼也沒哼一聲。
“想清楚了麽?我可沒什麽耐性。”
裴玄思眇了一眼船艙裏漫灌進來的水,淡冷的眸中早已意興索然,手上加了兩分暗力。
那艄公喉頭湧動,血沫從口鼻中噴濺出來,含含混混的發出“嗬嗬”聲,似乎想說什麽。
裴玄思收了些勁,身子微微前傾湊向他。
“是……是……”
那人幹啞的啓開嗓子,死魚般僵滞的眼突然一瞠,張口将一顆銀亮東西含血噴過去。
裴玄思像早已料到,偏頭一閃,躲過這近在咫尺的偷襲,同時掌心內力傾吐。
悶聲爆響間,那艄公的身子竟裂成幾段,散碎着落入江中。
裴玄思厭棄地拂了拂手,回身時,發現只是這片刻的工夫,船倉內幾近被淹沒,漫上來的水已經浸濕了他的袍擺。
幾聲裂響,前艄轟然斷開一道口子,船身當即失重上翹。
裴玄思趕在船倒豎之前躍上最高處,眉頭深凜起來。
船是不濟事了,茫茫江面也沒有立足之地,還真有些不好辦。
正思慮着法子,遠處忽然傳來漿輪攪動的水聲。
他擡眸去看,只見遠處果然有條大船,赫然竟是那艘畫棟樓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