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芙蓉香 她揪緊衣衫掩住身子
随口招呼似的一句話, 卻帶着不可違逆的氣勢,朗然送出。
座屏後,窗扇幾不可聞地響了一聲, 微風撩得帷幔輕顫,裴玄思浮光掠影般閃入廳中, 轉眼之間就站在了秦闕面前。
他狹眸審視着這個須發半白, 一身書卷氣韻,絲毫不見剽悍風骨的人, 眼底深凜着長久不曾有過的驚異。
“連薛邵廷都沒察覺出什麽,閣下怎麽知道外面是我?”
秦闕儒雅的臉上高深莫測地一笑, 先對他打量了幾眼, 跟着抖袍坐回中堂下, 沖旁邊的椅子比手示意。
“一晃十餘年不見,如今裴小郎君果然一表人才,還真就不輸于裴太尉當年的風采, 請坐吧。”
他不答問話, 反而讓那股子神秘勁兒更顯得難以捉摸。
裴玄思眼中疑惑不減, 但望他的目光多了兩分與看他人不同的肅敬, 略略拱了下手, 說聲“叨擾”, 但沒有真坐過去, 仍舊不為所動地站在那裏。
這副頑固倨傲的脾氣倒是在秦闕意料之中,若非如此,怕也不會跟姜漓那丫頭生出那麽大的龃龉來。
他也不勉強,好整以暇地端起茶:“不知裴小郎君為何私自潛入我東陽書院,該不會跟那位薛大将軍一樣吧。”
話說得直截了當,卻是情理之中的問題, 但對裴玄思而言,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其實,他早就猜想到這裏是她在京中唯一的去處。
可到底為什麽要來?
他心裏當然能尋摸到這份牽腸挂肚的根由,只是不願,也不敢觸及這個想法,否則就像犯了彌天大罪,将過往信守堅持的一切都盡數抹去了。
因此,他只能另尋其他的理由,可惜始終毫無結果。
或許正是因為想不出這問題的答案,所以直到今天,他才終于耐不住找來,以至于還差了一步,竟然落在薛邵廷的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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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閣下這不是明知故問麽?”
裴玄思蹙起眉,選擇用這種同樣直接的方式把話撂回去,以掩飾那股亂心的煩郁。
“我知道自然不假,可裴小郎君又是否有自知之明呢?”
對方顯然已經洞悉了這心思,接踵而來的反問立時就将他噎住。
片刻靜默之後,見他無言以對,秦闕呵然一笑:“老夫身為阿漓的義父,于情于理也該說幾句話。你既然肯來,足見心中仍然放不下她,也尋常絕非忘情負義之輩,卻偏偏要做出那些事來,令她傷情入骨,連心都冷了,究竟于心何忍?”
頭一次被人把這些話當面甩在臉上,就如同在面對長者的嚴詞诘問。
裴玄思像被戳到最不願被觸及的痛處,那種痛覺讓他渾身不自在。
他眉梢不由自主地抽挑起來,勉強維持着臉上的平靜。
“聽這話裏的意思……她應該是什麽都跟閣下說了,那……”
才說到半截,坐在對面的秦闕便眉眼橫立,将茶盞往木幾上重重一頓:“那什麽?她如何說是她的事,老夫現在是要聽你說!”
裴玄思倏然一驚。
多少年沒叫人這麽強壓着頭恫吓了,連肩背都不由微震,就像小時候犯了錯,被父親拉到面前訓斥一樣。
可對方畢竟不是父親,也不懂他的苦,又憑什麽在這裏大言不慚?
他扯了扯唇角,淡漠地回望過去。
“這是我跟她之間的恩怨,閣下還是置身事外,莫要過問了吧。”
話剛出口,就發覺秦闕的目光愈發沉冷。
“倘若現下坐在這裏問話的是姜太傅,當着他的面,你也如此回答嗎?”
這下仿佛是在幹柴堆裏澆了油,裴玄思只覺心裏那股火瞬間燎遍全身,每一寸都灼得發疼。
“呵,若是這樣,那可輪不到他來問我,而該是我好好問問他,當年到底為什麽要出賣自己的好兄弟,這十年來身居高位,風光無限,可曾想過這都是他助纣為虐,用別人的血淚換來的……”
他眼中的血紅不斷充盈,正一點點吞噬着僅存的理智,唇角由恨意堆積的笑也愈來愈陰冷。
這時候,哪怕只是一點點微小的引觸,就足以使他成狂,無論眼前是誰,都會被這股怒火燒成灰燼。
可他分明就看到對方在笑,而且還是那種十分不以為然的意味。
裴玄思的掌中蓄力暗蘊,要讓這副嘲弄的面孔立刻從眼前消失。
就在預備出手的一瞬,對方那抹笑又忽然隐去,轉而嘆氣搖頭。
“瞧着是個聰明精幹的人,見識便不過如此?好吧,十年來把仇背在身上,把恨刻在心裏,艱難走到今天,的确不易,但你可曾想過,自己認定的事未必就是真的,或許另有實情呢?”
裴玄思腦中閃過一絲澄明,将要揚起的手倏然一頓,僵在那裏,攥緊的拳頭像要把自己的骨節捏碎。
“當年的事,是我親眼所見,閣下現在才想起為他開脫,恐怕遲了吧?”
秦闕面露失望地搖頭輕哼:“親眼所見也未必是實,譬如大風起時可将樹連根拔起,卻不曾見青草漫天飛揚,難道樹木尚不及青草剛強?凡事都要三思,證據确鑿,禁得起推敲,才能蓋棺論定。十年前的事,老夫沒有親歷,過後也沒聽姜太傅提起過,原本不該多言,今日話說到這裏,索性就提幾個疑點,恭你參詳。”
他略頓了頓,繼續道:“既然當年裴太尉匿藏故太子的地方如此隐秘,必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姜太傅又怎麽會找到?無非只有兩種可能,要麽是他早便知曉,要麽就是被臨時告知了地點,故意要讓他前去。”
“閣下這話是什麽意思!”
裴玄思沖口打斷,眼中的殺意又濃熾起來。
“別忙動氣,你且把話聽完。”秦闕睨着他,儒雅的臉上凜然生威。
“不管是自己知道,還是被人告知,倘若他存着出賣裴家的念頭,只管去告密即可,為什麽卻要冒着失手的危險親自跑一趟?這不合常理,除非是為了更要緊的緣由。另外,當年故太子與當今聖上争位,是非曲折放下不說,但成王敗寇,窩藏之罪等同謀反,照律法應該誅滅滿門,但裴家卻只被判了十年流刑,又是因為什麽?還有一條,你又可曾仔細想過,裴太尉全心全意結交的兄弟,你小時候叫過無數次的姜伯伯,真就能是這種人麽?”
裴玄思看他的目光像是不為所動,但眸色中的狂戾已經漸漸沉回眼底,只剩下先前那股倨傲不馴。
“我不是三歲孩童,是非對錯,也不用閣下來教。”
毫不客氣的回話倒沒讓秦闕不悅,唇邊反而揚起笑:“看來你已有打算了,這便好,許多事終究要靠你自己去查實。”
他說着便撐手起身,緩步走向後堂。
“阿漓在這裏一切無憂,不必擔心,且讓她過些安閑舒心的日子吧,你暫時別去打擾,等把你們兩個之間的事都弄清了,想透了,再來見她。”
紅日西垂,赤霞在水天相接處湧起。
遲重的天光漫進窗子,所到之處都被染上了一層融融的金韻。
爐火熊熊,絲絲縷縷的白氣從鍋蓋邊緣散逸出來,已經可以聞到那股魚湯特有的鮮香。
姜漓把去皮洗淨的魚背肉放在砧板上,選了把柳葉刃的廚刀,從頭斜斜剖開,由着手勁兒輕緩地由上到下,便切出薄薄的一片。
好久沒做過魚脍了,居然并沒怎麽生疏,運起刀來仍舊游刃有餘,切出的魚片似乎比從前還要纖薄勻稱些。
看着盤中漸漸鋪起那層晶瑩粉潤的顏色,唇角也不自禁漾起笑來。
鍋內傳出“咕、咕”的聲響,白汽頂動着鍋蓋,大團大團不住湧出來。
姜漓伸手過去揭開,烘騰的熱氣裹着濃郁的鮮香湧出來,立時在不大的竈間彌漫開。
她那張俏臉也被熏得紅撲撲的,聞着那股誘人的香氣,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看看那鍋魚頭湯已經炖出乳汁般的白色,便加入幾塊細嫩的清水豆腐,灑上香蔥,掩上鍋蓋繼續悶煮。
腳步聲一沉一沉地挪到門口,迎兒提着滿滿兩籃子菜蔬回來,剛進門就大贊好香,還沒放下手上的東西,就急着朝桌上眇。
“啊,魚脍、魚丸、馄饨,鍋裏還有湯,一條魚被娘子你整治出這麽多花樣來!”
“還有這個呢。”
姜漓捏了塊炸得松脆酥香的魚皮塞過去,看她嚼得眉開眼笑,自己也不由笑得暢快。
“我這裏差不多了,不用幫手,稍時等湯煮好,再燒兩個時令小菜就成,你先去備好酒,再到義父那裏瞧瞧,若是沒要緊的事,便請他老人家過來用飯。”
迎兒被勾起了饞蟲,正尋摸着再拿點什麽好吃的墊墊肚腸,讓姜漓連催帶哄的推了出去。
一番折騰,加上竈間熏煮的悶熱,不知不覺身上居然出了汗,黏膩膩的有些難受。
竈裏已經掩小了火,湯還要稍煮片刻,迎兒那丫頭才剛走,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
她索性打了盆水,把手臉都洗了,再解松腰間的暗結,将內外衣衫都袒開,拿濕手巾擰幹了水,在胸腋間擦起來。
溫水擦去黏膩的汗水,縱然沒有風,也立時便覺渾身清涼多了。
她擦得欲罷不能,連換了三四盆水,裏裏外外都擦了個遍,這才心滿意足。
剛要去把水倒了,瞥眼之際,忽然發覺一道長長的人影橫在腳邊。
姜漓驚得渾身一顫,慌忙揪緊衣衫掩住身子。
驀地回過頭,就見裴玄思負手站在門口,目光正頗帶玩味地在自己身上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