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清波引 人生苦短,正該如此
不知不覺, “隆隆”潮聲湧到耳邊。
姜漓回神才醒覺手痛,原來捧壺的手偏了,剛煎好的茶水淋在上頭, 連托盤裏也灑了一大灘出來。
她忍着疼瞥向一旁,不遠處坐在胡床上的人仍舊握着釣竿, 入定似的一動不動。
還好沒瞧見, 她籲了口氣,抹幹淨手上和托盤裏的水跡, 重新倒滿那盞茶端過去。
“義父用茶吧。”
一直枯坐的人終于有了動靜,擡手扶住鬥笠, 揚起那張略見蒼老的臉一笑, 接茶之際, 目光又落在她手上。
“指頭怎麽紅紅的,燙着了?”
居然還是被瞧出來了。
姜漓沒料到他眼頭這麽尖,不由尴尬起來, 讪讪道:“哪有……水太熱了, 方才揭蓋的時候, 沒留神被熏了一下。”
老者把她眼神閃躲的忸怩樣子全都看在眼裏, 搖了搖頭:“叫你出來, 便是為了排遣解悶, 你可倒好, 心思比這一江的水還沉,唉……”
他嘆氣輕責,其實是在寬慰,臉上蘊着溫然和煦的笑,讓人如沐春風,半點也不覺得難堪。
姜漓心中一暖, 沒答這話,卻不由也笑了。
回想當初,父親既要處置官府公事,又要兼領着教導太子的職責,對她這個親生女兒反倒無暇多顧。
所以習學之類的事,常常都由義父秦闕代為教導,有段日子,甚至比跟父親相處的時候還長,詩書六藝多一半也是拜他言傳身教,才學出點模樣來的。
到了眼下這境地,除了迎兒那丫頭以外,也就只有這個打小瞧她長大的義父還會真情關懷了。
“如何,這些日子在我這清淡地方,住得不憋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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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闕把釣竿抱在懷裏,笑吟吟地看她。
姜漓這會子也把之前那點尴尬抛到了腦後,就近挨了個石墩坐下,俨然跟小時候一模一樣。
“義父這可說笑了,東陽書院舉世聞名,一靠人才輩出,二便是冠絕天下的景致,那些士子趨之若鹜,十之八九連瞧一眼都不成,我這般輕易便能留住下來,每天看景看得眼都花了,怎麽會憋悶?”
秦闕聽了,故意雙眉一立:“你這丫頭是在說我徇私咯?來,來,來,我這便親自考較你。嗯……江上懸鈎獨寂寞。”
嘴上打趣,卻真出起題目來。
姜漓略一沉吟,便答道:“我對,山下豎碑忘流年。”
秦闕臉色微變,有些詫異地看着她。
“這下聯确是對得工整,可你真就這麽想?把裴家那小郎君忘了,一點舊情都不再念?”
“不忘又能怎樣?他早就恨我入骨,這樁仇怨也化解不了,與其綁在一起受罪,還不如一刀兩斷的好。”
姜漓搖了搖頭,眼中已經不再含着那份凄苦,反而出奇的平靜。
只有将關于裴玄思的一切都斷舍開,埋葬掉,從現在起徹底忘了他,或許才能真有快樂逍遙的那天。
這些天來,她始終不斷這樣告誡自己。
秦闕搖了搖頭,不置可否地嘆聲一笑:“唉……之前聽說他獲罪入獄,我連夜就寫了書信傳出去,聯絡朝裏那些門生故人,你現在這麽說,弄得我都不知今後該不該幫他了。”
姜漓沒答這話,目光有意無意望向另一邊,驀然發現浮在近處水面上的那撮鵝毛不見了。
“哎呀,魚咬鈎了!”
秦闕興奮地扯聲叫着,一拍大腿跳起身,趕忙把釣竿往上提。
只見波浪一陣翻騰,水中果然有魚掙紮扭動着露出小半截青灰色的身子。
“好大一條,丫頭,快來搭把手!”
他這一喊,姜漓也回神起了興致,不假思索地上前幫忙一起握住釣竿。
水中那條魚果然不小,力氣也大得出奇,兩個人拉着彎成弓形的釣竿和魚糾纏,竟略顯狼狽。
姜漓不由自主的全神貫注,又莫名有股說不出的興奮,只怕那跟竹做的釣竿突然折斷,或是魚兒脫鈎,弄得前功盡棄。
幸而那魚撲騰了一陣,終于漸漸耗盡了力氣,被拉到岸邊。
這回她不用吩咐,抄起一旁的網罾把魚兜住,拖上岸來。
秦闕上前解了釣鈎,拎起那條的大草魚掂了掂,足有三斤重。
兩人相視而笑,都是一臉開懷歡暢。
“這麽些日子,終于見你這丫頭開心一回了。好!人生苦短,正該如此!”秦闕目光慈藹,在她肩頭拍了拍,“今晚由義父下廚,咱們破個例,好好喝上它幾杯。”
他正說着,遠處一名青衫仆厮循着親水棧道奔過來,湊近低聲耳語了幾句。
秦闕皺了下眉頭,揮手叫他退去,轉向姜漓時,眼中的沉色已經斂去,含笑将魚遞過去。
“差點忘記了,這個月的堂試剛過,又須我這做山長的當場點評,你先拿回去,義父我稍時就來。”
出城向南不遠,奔流向海的江水與兩條支流彙聚于此。
沙石沉澱,天長日久,自然而然便在河口處堆積出一座不大不小的山島。
每當江上起霧的時候,從遠處眺望,這島恍然就像漂浮江水上的太虛幻境。
但此刻,開闊的江面上并沒有霧。
所以,裴玄思隔着很遠,就望見了停靠在埠頭外的那艘三層高的畫棟樓舫。
他微微狹起眸,但眼底還是淡淡的毫無波瀾,負手昂然立在這只小篷船的前梢,沒有絲毫要避開的意思。
順水走得很快,不久也到了埠頭那裏。
小船與樓舫不同,繞過去,徑直沿着水道駛入島內。
別看這島遠瞧南面石峰陡峭,北面灘平岸緩,泾渭分明,裏頭居然別有天地。
沿途河網密布,港叉縱橫,再由人工開鑿成水道溝渠,架造起橋梁樓臺,讓島內各處貌似彼此分隔,卻又連通交融,渾然營建出一種若即若離的江南水韻情趣。
不過,但凡是個稍有見識的人就知道,對這座島而言,再多的精巧建築和如畫美景,也不過是可有可無的點綴。
只有迎面山腳處那座石牌坊上橫刻的“東陽書院”四個字,才是這一切留存的根基。
那裏是除了書院師生外不得出入的禁地。
小篷船在距石牌坊幾丈遠的地方停下前,裴玄思早已經趁着艄公不經意的時候上了岸,轉進那條鄰山的水街。
日頭堪堪開始西斜,街上看不到人,前面的那座壯闊的連廊長殿內倒是書聲琅琅。
走到近處,望了一眼最高處的闕樓,縱身躍上去,悄無聲息地走過檐頭,就近将一扇虛掩的窗挑開指頭寬的縫隙。
他側眸朝裏面望,入眼便是那一身紫色繡紋公服的背影。
對薛邵廷而言,這世上除了區區那幾個讓他不得不卑躬屈膝的人以外,其他絕大多數都和蝼蟻沒多大分別。
因此,像眼前這樣隔桌平起平坐,讓他很是不慣。
尤其對方還只是個既無官職,也無門第的書院山長。
若不是背後那塊禦筆親書的牌匾懸在頭頂,他幾乎已經按奈不住心裏蓄積已久的那股悶氣。
不過,他還不至于立時發火,仍然可以拿出那副彬彬有禮的樣子笑臉相對。
“秦老夫子莫要誤會,我今日來不是公幹,而是為了一點私事……”
說到這裏,自己也覺得不耐煩,索性直截了當:“咱們不如打開天窗說亮話,昔日太子太傅的千金姜家娘子與我相識,前些日子姜府人去樓空,一直尋不着,後來聽聞消息,說是來了貴書院,本将軍今日親自登門,就是希望秦老夫子行個方便,好讓我接她回京。”
秦闕打從他開口,就一直皺着眉頭,這時臉上更是詫異不解的模樣。
“姜家娘子?薛大将軍怕不是弄錯了吧,她幾時來過我東陽書院?”
話說到這個份上,居然還能裝得下去。
薛邵廷凜眉道:“秦老夫子素來有大成至聖先師之風,本将軍是衷心敬重的,可有句話叫‘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我知道秦老夫子與姜家關系非同尋常,出于愛護之心,替她隐瞞也是人之常情。但請放心,我對姜家娘子絕無惡意,還請秦老夫子成全。”
秦闕為難地攤手:“人不在這裏,如何成全?自從姜太傅故去之後,她與我也遠了,上次相見還是幾年前的事。”
“連請她出來見一面也不成?”
薛邵廷知覺最後那點耐性也快磨光了。
“老夫也請薛大将軍查證清楚,究竟是誰扯了這個謊,讓敝書院蒙受不白之冤。”
這就是硬撐着給臉不要了。
薛邵廷哼聲冷笑,搓揉着手上的骨節:“秦老夫子應該聽說了,本将軍是僭越借乘潞王府昌樂郡主的船來的,郡主與姜家娘子也有交情,所以今日本将軍也算是奉命而來,接姜家娘子回京,既然秦老夫子不肯說,我便只好自己動手了。”
他暗裏咬牙切齒地站起身,秦闕卻仍坐在椅子上,沒有一絲慌亂。
“老夫也多嘴提醒大将軍一句,東陽書院不光有禦筆親書的匾額,更有本朝高祖皇帝賜下的丹诏,令東陽書院世受皇恩,任何人不得輕犯。除非有當今陛下勒令搜島的旨意,否則誰敢輕舉妄動,就是在公然違抗祖制!”
在薛邵廷臉色開始變化之際,秦闕也不緊不慢地起了身:“沒有旁的事,老夫便不陪了,倘若大将軍請到了搜島的旨意,老夫也在這裏恭候。”
說着便朝門口比手,等那紫色袍服的背影怒氣沖沖地出閣而去,他不屑的眸光也沉肅下來。
“裴家小郎君,來了這麽久,有話出來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