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玉京秋 他魂牽夢萦的人,不見了……
夜風漸起, 順着那溜直棂窗透進來,撩得燭火輕搖。
灰淡的影子壓着一地散落的衣衫,又順勢蹿跳上雕花拔步床扭晃不止的帳幔。
匆匆片刻, 顫動便歸于沉寂。
薄紗帳幔被揚手撩開,薛邵廷俯腰拾起短褌套上, 剛要起身, 就被一只玉筍般的手拉回了床上。
“你今日是怎麽回事?才這三下兩下便不成了,神不守舍的, 只顧想什麽呢?”
徐允貞毫不遮掩的玉體橫陳,支頤乜着眼斜觑他。
這春色無邊的景象, 任哪個男人看到, 都會立時血脈偾張, 把持不住。
可薛邵廷卻欲念索然,眼中甚至沒有一絲微瀾,半恭半笑地扯了下唇角:“這個……臣怕是有些累了。”
“累?”
徐允貞眸色漸沉, “呵”聲不屑:“這幾日看你還算老實聽話, 才特地準你過來, 居然倒跟我說起‘累’來了。喲, 什麽要緊事又讓咱們薛大世子如此勞神吶?”
薛邵廷把那抹笑似模似樣地定在臉上:“郡主這就錯怪臣了, 連着幾日城內城外, 各衛各軍統統都在移防換駐, 繁瑣事多得撓頭,臣兼着東宮六率和北衙大将軍的差事,哪容得了偷閑?”
說着,伸手到她腿上邊揉邊按:“不過麽,沒叫郡主盡興,說到底還是臣的錯, 稍時要怎麽責罰,臣都甘心領受。”
徐允貞的臉色依舊是沉的:“當面嘴上抹蜜,背地裏揣着什麽心思,當我不知道麽?你不過是見裴玄思安然無恙的快出來了,心裏頭不痛快而已。”
她撩挑着眉,眼神冷媚地打量他:“恐怕還得再加上一條,八成是你對本郡主也膩了吧?”
一言不合,刀便亮出來了。
然而,那雙腿仍舊擱着沒動,任由揉捏,這便是沒有動真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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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邵廷臉一僵,略帶委屈地撇嘴:“郡主這可不是冤枉臣麽,早前就已經說過,臣能近身服侍,是莫大的福氣,若沒這個心,能提早小半日就在這裏候着麽?再說了,郡主怕也舍不得臣這雙手吧?”
徐允貞慢慢展開眉,唇角輕挑,算是認可了他這份識相,眯着眼問:“既然城中各處禁軍調防,你打算把裴玄思放在哪裏?”
手恰好捏在腿彎處,薛邵廷不由自主地多加了兩分力道,笑意在臉上蘊得更濃。
“這個倒是定下了,預備就安排在皇城東邊的澄清坊值所,跟王府就隔着一道街半條巷子,從高處就能望見,近水樓臺,好方便郡主行事。”
“嗯,這還差不多。”
徐允貞點點頭,這才算是舒心惬意,順勢展了展筋骨。
“為了他的事,可真是沒少花心思。等到真開口的時候,皇上案頭上早堆了一大摞說情開脫的奏本,弄得我都不像雪中送炭,倒成了錦上添花了。啧,瞧不出這個姜漓,倚仗着她那死鬼老子的名號,還真能掀起些風浪來。”
說到這裏,瞥見身旁的人驀然呆呆發怔,不由一腳蹬了過了。
薛邵廷倏然回神,趕忙換了副恭謹的臉色:“郡主有話請吩咐。”
“一聽她的名字就這副德性,瞧你那點出息!人家瞧不瞧上你,還真得兩說呢。”
徐允貞望他翻了個白眼,眉目間又微露得意:“不過麽,你放心,那天我把話都點透了,她是聰明人,心裏也明鏡似的,從今往後,她跟裴玄思再不會有什麽瓜葛。往後怎麽辦,随你的便,真有本事的話,就趕緊把她收回府裏看好了,省得在我這裏礙眼生事。”
嘴上吩咐完,見薛邵廷真的告辭去撿衣服,咂唇一把拉住:“急什麽,這會子就等不得了?”
她雙臂纏上他脖頸,冷媚笑道:“你方才不是說怎麽責罰,都甘心領受麽?今晚不把帳都交了,你哪兒也別想去。”
傍晚,夕陽西沉。
漫天霞光像火燒一般通紅,卻漫不過高牆,前面那片土坪完全隐沒在昏暗中,幾乎已經跟入夜無異。
鐵壁似的高牆上倒是垂挂着兩盞風燈,石刻的狴犴獸首被莫名烘映出一種幽異的猙獰。
沉重的鐵門被徐徐推開,裴玄思負手從裏面走出來。
他眉心處留有一片紅,澄澈的眼中橫着血絲,但依舊是軒昂幹練的樣子,瞧不出絲毫頹唐的疲态,腳下也還是那種看似悠緩,卻又行雲流水般的輕快。
劉攸寧一溜小跑着沖到面前,扁着小嘴可憐兮兮地叫:“表兄,你可受苦了,這些日子我天天想着你,夜夜都睡不着……”
話說到半截,就放聲大哭出來。
這哭相情真意切,的确是那麽回事,恍然還真有點像如隔三秋的傷心想念,可眼角油亮的痕跡和那股子薄荷味兒,就藏不住假了。
“老太君叫你來的?”
裴玄思只垂了一眼,繼續朝前走。
劉攸寧的哭腔立時就止住了,抹幹淨眼淚,随即換作一副笑臉:“是,今日是八月中秋,表兄又平安出獄,正好雙喜臨門。我沒敢叫伯祖母勞頓,先在家裏備好了酒宴,才特地來接表兄回家團聚的。”
她裏裏外外都安排得妥妥當當,才幾天工夫,俨然已經成了裴府的當家賢婦了。
嘴上不動聲色的表功,卻發覺對方越走越快,漸漸跟不上了。
“表兄,別走這麽快啊,表兄……你等等我……”
“酒宴随你怎麽安排去吧,記得回禀老太君一聲,我另有要事,便不回去了。”
裴玄思語氣寡淡地說完這句話,人已經在十步之外。
候在遠處的張懷這才牽馬過來,朝遠處愣在那裏的劉攸寧斜了一眼,忍不住朝地上啐了口唾沫。
“呸,前日都拾掇細軟坐車要走了,一聽到朝廷無罪開釋兄長消息,立刻轉回頭來,又慌不疊把大包小件往回搬,娘的,什麽東西!”
他回頭迎上裴玄思,低聲道:“不過,兄長也确實該回去一趟,老太君雖說糊塗,可畢竟擔心兄長,這些日子也遭罪。要不然先去趟賢和坊,把大嫂一道接來,趁這個機會……”
“這個你不用管了,大過節的,好好去過一晚舒心的日子。”
裴玄思從他手裏接過缰繩,縱身上馬,揚鞭一揮,便奔入暗色初沉的夜幕中。
漫天紅霞早已燒盡。
連無邊的夜色也不知沉下多久了。
街市上看不到人,卻燈火輝煌,縱橫交散,曲折盤桓,宛若彙聚的璀璨天河。
畢竟是八月中秋,喜慶團圓。
莫論貴賤貧富,只要天倫相聚,幾樣菜肴,一壺濁酒,便有無數的歡聲笑語。
所以每到這時候,最難熬的,莫過于形單影只的人。
裴玄思已經站了不知多久,似乎一直也沒有動過,連那張沉冷的臉上猝然微現的訝異,都維持在一開始的樣子,只是些許融浸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落寞。
對面那扇院門緊閉着,被一把拳頭的鐵鎖死死栓住。
她,去了哪裏呢?
原本一上來就該去想的問題,可他直到這會子才回神記起似的。
但恍然只是一瞬,這點思緒又被抛諸腦後,只覺得那把鎖出奇的礙眼。
不過,他沒有選擇“了結”這件死物破門而入,而是縱身越過灰瓦白牆,輕飄飄地落進院中。
夜色澄明,一輪圓月懸在東天裏。
月光皎白瑩潤,如水銀鋪瀉般傾灑在院子裏,一切都清清楚楚,了然于眼前。
回想起來,在這座院子裏看到圓月,不是第一次了。
當初小時候,有一年的中秋就是在這裏過的。
那會子吃過什麽,看過什麽,如今全都湮沒在回憶中,但卻清楚地記得,趁着大人們把酒言歡,他和姜漓就在院子裏追逐嘻鬧。
不知怎麽,他心中生出個壞點子,仗着初學的那點武藝,攀着高牆爬上露臺,叫她一時追不着,只能另尋別的路上來。
待她真的穿堂過室,從內廳氣喘籲籲地登上露臺時,他早就跳回院中,讓她一地裏尋不見人了。
到最後,自然是她醒覺被騙,趴在石欄上“嗚嗚”的哭起鼻子。
而他,卻悄悄摘一朵花,攀上去偷偷插在她頭上,再做個醜相,引得她又破涕為笑……
夜風習習,耳畔似乎又聽到低低的幽咽。
裴玄思倏然一震,身子縱起,轉眼已翻過高牆。
露臺上空空蕩蕩,沒半個人影,旁邊的內廳也窗門緊閉,一片杳然黑暗。
原來剛才那只是風,不是她。
他漠然片刻,緩步向前,一直走到對面的石欄前看。
其實,比起裴家的府邸,這座宅子未免顯得太小,但卻有種別樣的氣質,非但沒讓他覺得寒酸,反而心生傾慕。
譬如腳下這座露臺,一邊是半城繁華,萬家燈火;一邊河道蜿蜒,山水相依。
天地風韻,人間煙火,彙聚于此。
這樣的景致,京裏再也找不出第二處。
就像那張清麗無倫,出塵脫俗的臉,曾經令他魂牽夢萦一樣。
月色正好,玉盤高挂,好看極了,只是身邊沒了那個歡然同賞的人。
出神半晌,他回身走到廳前,把手放在門上,內勁輕吐,便聽到後栓折斷的輕響。
推門進去,積沉的墨香和書卷氣撲面而來,但廳內大半都空了,看不到往日的卷帙如山的樣子。
然而,廳中那張長案還孤零零的擺着,上面不見筆墨,只用鎮尺壓着一張三尺白卷,像故意留在那裏等他。
裴玄思心頭微沉,走過去,沒去看那些成行的蠅頭小楷,伸出手,阖眸拂開那塊鎮尺。
再落眼時,看到的是盈盈月光下筆畫如刀的“和離書”三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