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畫樓空 裴玄思:我都瞧不起自己很久了……
突如其來的邀請, 讓姜漓錯愕不已。
昌樂郡主的名號她是知道的,“潞王府”三個字更是如雷貫耳。在京藩王雖然不在少數,但當今聖上的親兄弟卻只有這一個。
作為近支皇族中唯一的宗室女, 這位郡主自然備受尊寵,除了封號之外, 一切俨然與公主無異。
可潞王府與姜家素無來往, 這般特地堵着路要召見,到底是為了什麽?
張懷的臉色已然變了, 但姜漓正滿心疑惑,絲毫沒留意到他神情間的異樣。
她不敢怠慢, 立刻下車依禮問道:“妾身正是姜氏女子, 不敢請問這位嬷嬷, 郡主召見有何垂詢?”
那宮人半老的臉上一副毫無表情的死人相,微微搖頭道:“奴婢只管傳令,別的不知, 娘子随我來吧。”說着, 轉身就走。
姜漓什麽也沒探到, 暗蹙了下眉, 只好叫張懷候着, 自己跟在後面走了過去。
上車穿過間隔的前室, 剛推開紅木雕镂的菱花門, 就見一個頭戴七翚二鳳冠,身穿雲鳳九翟衣的豔妝女子,端坐在羅漢榻上。
姜漓此時早就看出,這就是那天雨中薛邵廷讓給自己的車駕。
那時他說什麽是宮裏特旨準許乘用的,現在看來這種謊話實在可笑,而且照此推測, 他跟眼前這位郡主的關系恐怕也是非同尋常。
這世上的人,從來都是為了一己私欲而花言巧語,哪有幾個肯說實話的,更不用說真心了。
她沒去細看對方的樣子,照着規矩盈盈下拜。
“吳門姜氏女,姜漓,謹祝郡主萬福金安。”
對面卻半晌沒有聲息,像故意想讓她多跪一會兒,又像是在着意審視打量,要徹底把人窺看得清清楚楚。
“不必多禮,你起來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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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徐允貞才慢聲淡氣地開口。
姜漓撐着已有點酸疼的手直起身,看她沖旁邊的椅子比手,于是也不再假模假式的恭謹,稱謝之後就過去坐了下來,直截了當問:“不知郡主召見,可是有什麽垂詢?”
“其實也沒什麽,就是偶然打聽到姜太傅還有後人在,一時興起,就想着尋來見見,聊幾句閑話而已。”
徐允貞輕描淡寫地一笑,搭手斜靠在側板上。
“想當年小的時候,姜太傅給太子殿下開蒙講學,我去東宮也找不着人玩,只好坐在一邊聽,時候長了,不由自主也記了一肚皮的《詩》、《禮》、《春秋》,祖宗聖訓,後來幹脆就和太子殿下學樣,跟着一起叫姜先生了。”
說到這裏,又颦眉轉而嘆惋:“後來年長了,畢竟男女有別,不能再随随便便往東宮裏跑,自然也就看不着姜先生了。那年冷不丁地聽說他染病仙逝,我還難受了好一陣子,想想最後也沒能見一面,唉,真是……”
姜漓聽她述說這些陳年舊事,也被勾起了當初父喪的悲痛,可總覺得她這番雲山霧罩的話隐含深意,心頭不由更多了兩分警覺。
“多謝郡主挂念,家父身居朝堂,又蒙聖恩委以重任,自然要盡忠職守,但求無愧。”
她答得恭敬得體,卻又不鹹不淡,刻意沒露出絲毫情緒。
徐允貞這時又将身子前輕,與她挨近了些:“若從姜先生那裏算起,咱們兩個其實也不外道,今日就權當是姐妹間說話,不必如此拘束。”
區區幾句話,就硬把兩個素昧平生的人拉成了知己故交似的關系。
她臉上早看不出半點唏噓惋戚,笑吟吟道:“聽說妹妹已成婚了,夫君就是前朝裴太尉家的公子,可沒錯麽?”
陡然提起裴玄思,姜漓登時心頭一緊。
潞王府在京城手眼通天,就算薛邵廷沒提過,也早該查到他們兩人是夫妻,這般明知故問着實透着怪異。
不過,今日特意相見的目的,也差不多露出真章來了。
她仍舊不動聲色,只略略點頭,應了聲“是”。
“喲,這可這真是太巧了。”
徐允貞拊掌一笑,摸過團扇搖起來:“不瞞你說,我跟裴公子也有些緣分,妹妹你八成應該聽說了,年初的時候北境三鎮邊軍鬧饷,有人挑頭鬧起兵變來,一路南下搶了不少州府。那會子剛過上元節,我趁着開春正外頭玩,正好被圍在城裏,本以為要失身陷賊了,沒曾想趕上裴公子率軍趕到,殺散了那夥叛軍,親自救我出城,又護送回京,唉……我這輩子真是從沒見過如此英雄了得的人。”
她入神回思似的輕嘆,毫不掩飾眼中的傾慕。
“妹妹能嫁這般出衆的夫婿,當真是叫人羨慕。我便不成了,咱們聖朝天威浩蕩,周邊都是些不入流的蕞爾小國,犯不上讓我去和親。想就近尋個可心的吧,京裏那麽些高門大姓,名流新貴,挑來揀去,到最後竟然沒一個看得入眼的,弄得我都不知該怎麽好了。”
她說話時,一直暗觑着姜漓。
那張讓她初見便覺驚豔的臉上靜水無瀾,始終是一副恭敬聆聽的樣兒,沒有驚訝,也沒有悲傷,甚至連昭示心緒的眨眼也沒有動一下,反而坦然不以為意。
“郡主過譽了,率軍平叛,營救郡主,是他盡忠社稷的本分,哪個做臣子的不該如此?要說優點,他這人怕也就這條優點了,臣女識得他十幾年,又做了一年夫妻,還真沒瞧出什麽旁的好處來。”
徐允貞有些沒料到她會把謙辭說到這個地步,活脫脫就像自己視若珍品的一件東西,竟被她當成手邊的家常物件一樣。
她不禁有種鉚足了勁,卻亂拳打在棉絮上的感覺,心裏憋着股氣,語聲略沉:“這話就太過了,哪有做妻子的不替自家男人說話的道理?裴公子入獄的事,我也聽說了,剛才看你從那巷子裏出來,定然是去求大理寺那個寺卿幫手的吧,這不好,若有人鬧到朝堂上,免不得落了口實,萬一觸怒了陛下,就适得其反了。不如這麽着,妹妹若是不反對,事情便交給我,包保叫裴公子毫發無傷的出來。”
這說的不光是事,更含着連人也一并交出去的意思。
姜漓冰雪聰明,當然聽得出來。
她暗暗籲了口氣,起身行禮:“郡主如此垂愛,臣女……便就此叩謝了。”
答應是答應了,但卻跟棄如敝履似的,幾乎不假思索。
徐允貞聽着很不是味兒,就像剛才說了那麽老半天,到頭來也沒将這女人拿捏住,弄得自己殊無得勝之喜,當下沒耐煩再耗神了,說過兩句場面話,就準她下了車。
車駕遠去。
姜漓緩緩轉身,一點點挪着腳步往回走,臉上那副淡然無謂的表情再也繃不住了。
難受。
一股沒法言喻的堵噎感悶在胸口,把嘴唇咬得生疼才勉強抵受住。
其實,這樣不是更好麽?
既然有宗室貴女垂青,根本就不必她低三下四地去求誰,以後身份尊崇,扶搖直上,子孫綿延昌盛,更可以把她這個人忘了。
所以,趁正好這個機會斷了吧,從此兩寬,一了百了……
正午的太陽恰是熾烈的時候,晃得眼前白茫茫的。
她腦中一陣暈眩,腳下打了個趔趄,将要跌倒之際,被迎上來的張懷扶住。
“大嫂!大嫂,你怎麽樣?那郡主……都跟你說了些什麽?”
喊聲異常焦急,關心之外更像是早就知道內情。
姜漓已經沒力氣再想什麽,任憑炫目的日光曝灑在臉上。
“放心吧,他……沒事了……”
申時剛過,天色便沉了下來。
巍然聳立的高牆之內守衛森森,哨塔林立。
從那扇刻着狴犴獸首的鐵門進去,便是一條幽然狹長的石牆巷道。
四下裏暗如地底,隔着老遠才有一盞螢蟲似的燈,一重重鐵栅內,滾滾惡臭撲鼻而來。
沿路往裏走,巷子盡頭那間牢房卻是桌椅俱全,一派整饬,杯盤碗碟內是上好的酒菜,連床榻上也鋪着嶄新的被褥。
張懷在鐵栅外站了許久,裴玄思才從氣窗下踱回來。
“見了就見了,沒什麽了不得,既然那麽說了,咱們也不急,索性就靜觀其變。”
張懷糾蹙着眉頭看他:“兄長,你真就信那個昌樂郡主的話,還是你……”
“信?呵,當初在牢城營裏,我就跟你說過,這輩子咱們誰也不信,只信自己。”
裴玄思坐到椅上,端起酒杯飲了半口,抿唇回味。
“之前來不及跟你說,那天我在城外山裏生擒那幫刺客,當時就叫他們寫下自供狀,一份我留着,另一份這會子肯定早就擺到禦案上去了,那些人全都是前朝故太子的舊黨,皇帝老兒不傻,想在金殿裏坐得安穩,可得好生掂量掂量輕重。那份供狀就藏在老地方,你要妥善保管,以備不測。”
一口氣交代完,卻沒聽張懷應聲,回頭見他不以為然地生着悶氣,不由也蹙起眉:“怎麽了,聽見沒有?”
“兄長,大嫂為你到處奔波,和那郡主見過之後,人傷心成那個樣子,你就不問一問?”
張懷忿忿不平,語聲也粗起來:“你瞧瞧牢裏這些東西,難道禦賜恩賞麽?這都是大嫂費勁心力替你求來的呀!”
裴玄思偏頭睨着他:“既然有心去找她,就算沒有這次,早晚也跑不掉。”
張懷紅了眼,沖口怒道:“兄長!大嫂真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你若對不起她,我……我真瞧不起你!”
吼聲在逼仄的牢籠間回蕩出洪鐘般的巨響,很快又被幽深的巷子吞沒。
裴玄思慢慢轉回頭,漠漠地垂望着手裏那盞殘酒。
“瞧不起?呵,我都瞧不起自己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