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踏雲行 昌樂郡主請娘子過去一見……
夜間風起, 寒意襲人。
明明是晴的,天上卻不見星,只有一彎半殘的月, 朦胧照着停靠在城外埠頭邊的三層畫棟樓舫。
河面上水汽氤氲,最頂層的舵樓也籠在那團缭繞的白霧中。
檐頭下, 受了潮的風燈連成一片, 幽異的光漫進那幾扇敞開的窗子,立時就被廳內通明的燭火吞沒。
正中的紫檀羅漢床上, 徐允貞正滿眼寒霜,手裏還捏着一只空空的紫彩鬥笠茶盞。
面前的薛邵廷單膝跪地, 眉毛、下巴間連串滴着水, 濕淋淋的前襟兀自冒着絲絲縷縷的熱氣。
“我上次的話夠清楚的吧?”徐允貞柳眉倒豎, 茶盞在手裏搦得“咯、咯”直響,“你究竟是聾了,還是當耳邊風!”
薛邵廷被水糊住了眼睛, 半睜半阖的頗有些狼狽, 額角青筋隐現, 但仍舊保持着跪立的恭敬樣子。
“郡主明鑒, 裴玄思暗中嚴刑逼供, 私殺行刺太子殿下的要犯, 又擅離職守出城, 光這幾條就夠得上殺頭的死罪了,兩衙六率那麽多雙眼睛瞧着,想保也保不住,臣身為上司,若不檢舉,便與他同罪, 郡主也該知道臣的為難之處……”
“屁話!”
徐允貞猛地把茶盞摔在地上,崩得碎渣亂濺。
“這才幾天的工夫,脾氣倒漲了不少啊,居然敢在我面前耍起花腔來了!是你中了裴玄思的計,跑去姜漓那裏,親眼見他抓了欽犯回來,當我不知道麽?怎麽着,見人家旗開得勝,要高升了,就看不過眼了?”
誅心的話毫不留情地當面甩過來。
薛邵廷眼角抽跳了幾下,依舊平靜道:“郡主誤會了,臣去姜家只不過是尋找裴玄思的下落,況且他回城之前,罪狀便已經查實,上報殿前司了。”
話音剛落,前襟就被一把揪住。
他不由自主地仰起頭,目光對上那雙妖冷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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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拿這種官腔來應付我!最後說一遍,你們要争誰高誰低我不管,可要敢使手段動他,便是在跟我作對。”
徐允貞幾乎俯到他鼻尖前,明豔的五官驀然顯得異樣扭曲,挑唇似笑非笑,纖長的手指掃過他的側臉,輕輕劃着圈。
“再敢這麽不聽話,別說上我的床,就是趴着當條□□的狗也不成了,懂麽?”
薛邵廷眸光聚在她臉上,撐地的手已經攥成了拳頭:“臣遵命……不過,臣也勸郡主一句,裴玄思不是那麽好拿捏的。”
清脆的耳光扇在臉上,咒罵聲随即灌進耳中。
“混賬東西,輪得到你來教我行事麽?滾!”
晨鐘響起之後,天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濃墨似的夜色驅散幹淨。
許是之前那場雨像把天地徹底澆涼了,這會子太陽升起來,依舊覺不出幾分暖。
姜漓多添了件衣裳,對鏡檢視了一遍妝容,準備出門時,迎兒又忍不住開始嘟囔。
“娘子的心也忒善了,姓裴的那麽壞,被抓去是罪有應得,由着他下牢定罪去好了,管這檔子閑事做什麽?”
這算閑事麽?
雖說已經決意要跟他一刀兩斷,但畢竟沒有正式的文書憑證,眼下兩個人依舊是夫妻。
一日夫妻百日恩,她的确狠不下心置之不理。
況且還有那樁深仇大恨橫在中間,即便分開了也抹不去,化不開。
這筆債當然還不了,但若能在這時候幫他一把的話,多多少少也能抵償一些。
或許這樣,真到了夫妻緣盡的時候,心裏也幹淨些。
“我自己有數,你不必擔心。”
姜漓在她手上拍了拍,起身出門。
外面涼風習習,沒留神這一夜,院子裏竟落了不少葉子,有些已經泛黃半枯,有些卻還是新鮮青綠的,一地鋪散在那裏,讓人感嘆這秋意來得太快。
院門口,張懷已經駕車等在那裏,眼圈黑得吓人,一見她,趕忙迎了上來。
“大嫂,打探到了,兄長昨晚已從殿前司轉到大理寺,現下正在獄中。”
姜漓“嗯”聲點頭:“那好,就去立政坊吧。”
張懷應了聲“是”,雙眼通紅,酸着鼻子道:“到底是大嫂惦記兄長,家裏面……唉……”
“家裏怎麽了?”姜漓踩着梆盤上車,回頭問。
“老太君哭暈了三次,除了念幾句‘阿彌陀佛’,什麽主張也沒有,只叫我快想法子。劉家那丫頭一聽兄長獲罪,立馬暗地裏打點行裝,預備走了,哼,這等無情無義之狗東西,先前居然還一口一個表兄,虧她叫得出口。”
張懷一臉不屑的憤憤難平,又滿眼懇切地望向姜漓:“兄長有些事确是做的不對,可……可也是一心為了興複裴家,沒別的意思。大嫂,你就再原諒他一回,行麽?”
到底是真兄弟,這時候還不忘做和事老,替他說情。
姜漓已經轉回頭,撩開罩帷。
“我和他的事,你不明白,走吧。”
近午時分,日頭已經升得老高。
可面北的屋子照不進陽光,照樣還是陰涼涼的。
桌上那盞茶已經添了幾遍水,早變得淡而無味,沒一會兒又變冷了。
門外仍然沒什麽動靜。
姜漓漠着眼,手無意間不知搓捏了多少邊,現在竟有些刺痛。
她垂眼看看泛紅的指尖,嘆口氣,把手縮進袖筒裏掩藏好。
不知不覺已經幹耗了半日,但除此之外,也沒有更好的法子,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等。
過了好一陣子,窗外的日影越移越遠,仿佛在躲着她似的。
這時候房門終于被推開,待客的仆厮走進來,這次連添換茶水的銅壺都沒拎,卻抱着她帶來作拜禮的畫軸,淡着眼近前打躬。
“我家主人剛回府,小的也替這位娘子把話遞上去了。主人的意思是,此案事關重大,自有律法公論,再由陛下定奪,主人身為大理寺卿,更須秉公執法,所托之事實在愛莫能助,如此厚禮也不敢領受,請娘子帶回去吧。”
說着,就把東西往桌上不輕不重一擱。
嘴上冠冕堂皇,實則卻是下了逐客令。
姜漓不由暗嘆,這位大理寺卿原本只是禦史臺屬下的一名主簿官,當年受過不少提攜,對父親向來執弟子禮,尊稱一聲“恩府”,就是見到小時的她也格外親切。
如今官做得高了,父親也不在了,從前那股熱乎勁兒自然也就淡了,連府上随便一個奴仆都敢大聲大氣的說話。
人情冷暖,世态炎涼,少不得就是眼前這副樣子。
但她,卻不能就這麽輕易死心走了。
姜漓籲了口氣,重新捧起那卷珍藏的畫軸遞過去。
“煩請家院再去通傳一聲,就說十萬火急,請肖寺卿念及故舊之情,相救姜漓的夫君。”
“這個……不必了吧,剛才我家主人說得一清二楚,何必多此一舉?請回吧。”
那仆厮早不耐煩了,揮揮手,轉身便要走。
姜漓深吸了口氣,叫住他道:“敢問,貴府大公子蒙蔭進了國子監,準備明年應考,是不是?”
“是又如何?”那仆厮回頭,眇着眼看她。
姜漓不緊不慢解說:“這位家院想必曉得,歷屆廷試中榜者都是京郊東陽書院的學子最多,肖寺卿自然更加清楚,貴府大公子若能入院研讀,到時必能金榜題名。巧得很,東陽書院的山長與家父是同窗摯友,曾叫我拜為義父,家父當年在世時曾經鼎力資助書院,只是少有人知道而已,倘若我親自去求一聲,想來不會有什麽阻礙。”
那仆厮聽到半截就已經眉開眼笑,這時立刻換了張笑臉呵腰:“好,好!娘子稍候,我這便去禀報主人。”
“有勞了,事不宜遲,我這就趕去東陽書院,稍時若有消息,請家院到賢和坊知會一聲就好。”
姜漓颔首致意,把手裏畫軸遞過去,轉身出了廳。
她并沒真的着急離開,故意走得很慢。
還沒到門口,那仆厮果然就追了出來,滿面歡喜地拱手道:“恭喜娘子,我家主人說了,當年承蒙姜太傅提攜,尊夫之事,自然義不容辭,不管是陛下那裏,還是朝堂上,我家主人都會盡全力周旋,娘子只管放心。嘿嘿……我家公子入東陽書院習學的事,也請娘娘千萬多多費心。”
有了好處,話風就全變了,前倨後恭,竟然沒有絲毫尴尬。
不過,倒也是人之常情。
姜漓暗自籲了口氣,心頭的重負稍稍放下了一些,道謝之後,快步出門。
候在外面的張懷立時迎上來,焦急的探問:“大嫂,怎麽去了那麽久?姓肖的老兒不肯幫忙麽?”
“肖寺卿答應了,至少他在大理寺牢中應該不會受什麽委屈。”
姜漓臉上沒半點喜色,說着又搖了搖頭:“只憑區區一個三品官,就算身居要職,想保得萬全還是杯水車薪……走吧,去下一處。”
張懷長長地嘆着氣:“兄長能娶到大嫂,真不知是幾世修來的福分,要是知道你這般為他奔走……”
話還沒說完,姜漓就橫眼看了過來。
“這件事你不許說,就算他平安出來了,也一句都不許提,記住了麽?”
“這卻為什麽,大嫂你真就不肯原諒兄長?”
“跟這無關,你不答應,這事我便就此撒手不管了。”
張懷說不動她,只好勉強點頭應了。
兩人上車離開,沿路剛轉個彎,就看前面出口處橫着碩大的車駕,将本來寬敞的巷子堵了個結實。
姜漓隔窗瞧那車駕鑲金綴玉的形制,不由眼熟。
正在奇怪,那車駕裏忽然走出一個宮人打扮的女子,上前問道:“車裏可是姜太傅府上娘子麽?昌樂郡主請娘子過去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