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拂霓裳 裴玄思,我們和離吧!
時節真的變了。
東天裏兆晨的啓明現身許久, 天還是遲遲亮不起來。
外面雨停了,濃雲散盡,萬裏鉛沉如許, 莽然是一片蕭索無望的世界。
姜漓還是漠然坐在那裏,夜空僅剩的天光照在臉上, 映着發髻間的點點晶瑩, 也映着眼眶下濡濕的潮潤。
那不是她的淚,她只是空悵。
魂像是離了體, 飄來蕩去,怎麽也牽不回來, 人卻是木的, 一雙眼空空地望着河上的石橋。
裴玄思就是從那裏得勝回來的。
那景象她半點也不想再記起, 可他當時春風得意的模樣就像深印在腦中,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
于他而言,自己離開裴家本來是件無關緊要的事, 卻恰好能順勢用來引開薛邵廷, 否則恐怕連張懷都不會來說那些話。
為了官職前程, 急着向上爬, 值得這麽做麽?
把她當作運籌謀劃的棋子, 真就連一星半點的顧念都沒有?
其實, 這不是頭一回了。
在颍川那會子, 他不是也用她對付過薛邵廷麽?當時那刻意副裝出來的夫妻恩愛,光想想都叫人遍身寒栗。
一直以來,他心裏真正念着的不過是那筆血海冤仇而已,曾經的韶光歡娛,缱绻深情,早已被仇恨燒灼成灰, 風一吹全散了。
只是她,還傻傻地懷着從前的舊夢,懵然沉睡不醒。
姜漓不由笑出聲來,竟然怎麽也忍不住,一口涼風驀地裏灌進喉嚨,立時咳得驚天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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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娘子!”
迎兒聞聲奔出來,把罩衫披在她身上,一邊捶背幫她鎮咳,一邊焦急地叫着:“娘子可沒事麽?別吓奴婢啊!”
姜漓咳了好半天,臉色一片潮紅,淚水不斷從迷離的眼眶中湧出來,也不知是哭的還是嗆的。
陰冷。
寒意随着風鑽入衣裙裏,又滲進皮肉,在骨縫裏游蹿。
她縮了縮身子,不自禁地揪緊了罩衫的領襟,歇了好半晌,才終于喘過那口氣。
天終于顯亮了,一線光漫過高聳的城牆傾灑下來,卻照不清她的臉,更暖不開那仿佛凝固在眉眼間的冷色。
“娘子別再傷心了,快去歇歇吧。”迎兒泣聲勸慰,抱着她不敢撒手。
姜漓搖頭扯了扯唇角,連苦笑也疲憊至極,眸光卻出奇的沉定。
“我沒事,你去備紙筆吧。”
煮一甕香茶潤喉,焚一爐沉香安神。
翹頭案上文房齊備,鋪開澄心玉版熟宣,提起最愛的諸葛紫毫,在久違的鳝黃澄硯中潤飽松煙墨,詞句早已暗蘊于胸,落筆便揮灑成文。
“……今夫視妻如稠寇,妻又何以望夫若鹣鲽,恨憎交纏,哀怨叢生,萬難相守……”
迎兒站在一旁,随着她的筆跡小聲誦讀,看到這裏不由鼓起掌來:“好,娘子寫得真好,就是跟那姓裴的一刀兩斷!”
一刀兩斷,真能有那麽容易麽?
不過,倒也無所謂。
反正已經心如止水,看透了悲喜,耐得住心性,也就不會再生波瀾。
姜漓淡笑了下,手上越寫越快,轉眼就到了最後的結句。
院外忽然傳來一聲長長的嘶鳴,像是有人勒缰停馬。
“啧,這會子又是誰來了?也不管人家願不願,當是自己的宅子麽,真讨厭!”迎兒眉頭大皺,忿忿難平地嘟囔起來。
姜漓倒不在乎,目光垂在紙上沒擡頭:“你去瞧瞧,不管是誰,先容我寫完這東西,若是攔不住,就随他們喜歡好了。”
“娘子放心,我才會叫人進來擾你呢。”迎兒滿口答應,撸了撸袖子,虎着臉去出了門。
見她去了,姜漓籲口氣,提筆重新蘸了墨,繼續寫那最後一句。
很快,外面就聽到迎兒粗聲粗氣,扯着嗓門痛罵:“……你來做什麽?娘子不想見你,這裏可是我們姜府,快滾!別等我大掃帚趕你……”
對方似乎沒搭理,糾纏聲很快響起來。
“……哎,你站住,不許進去……不行,哎呀,天底下怎麽有你這種男人……”
迎兒的罵聲戛然而止,再沒了動靜。
但很快,就聽到外面廊間流雲般辨不清快慢的腳步。
那聲音如同碾冰磔玉,又虛實不清,居然沒在廊壁間蕩起哪怕一絲細碎的回響。
盡管迎兒沒叫出名字,對方也沒有自報家門。
但來得究竟是誰,姜漓已經清楚得很。
之前她以為自己不會再生出什麽觸動,可當那腳步聲聲傳來的時候,還是一下一下應和着心跳,不由自主地泛起雜念。
腳步越來越近,推門那一聲終于響了。
姜漓握筆的手頓停了一下,最後那個珍重的“重”字着墨不慎,異樣的拉長了兩分。
她微微蹙眉,臉上還是安然若定的樣子,具明了日期後,正要在紙末鄭重寫下“姜漓”兩個字,手中的筆忽然一重,死活垂不下去了。
長案對面绛紅的袍擺戳入眼簾,服色、紋飾都和之前不同了,熟悉的薄荷氣卻依然如故,此刻顯得莫名刺鼻。
姜漓還是沒擡頭,瞥着那只攥着上半截筆杆的手,咬了咬牙,暗中用力,想要奪回來,忽然間眼前一晃,面前那份即将寫好的文書就被倏然抽走。
“和離?”
裴玄思淡聲開口,一如既往是那副涼薄入骨的語氣,松開握住筆杆的手,展卷浏覽:“好端端的,寫這個做什麽?”
他微微偏着頭,眉間蹙起,真像是渾然不解。
姜漓平複着心緒,面上同樣和風細雨:“我想好了,不願再這麽下去,咱們之間也沒什麽說的,就此和離最好。”
“‘積怨難解,夫妻殊途’這種話,不是你一個說了算的,我不認同,憑什麽和離?”
裴玄思“呵”然輕笑,唇角泛起不屑,雙手一震,将文書從中扯爛,再冷眼一條條撕得稀碎。
“你說要清靜清靜,這一夜過去,也差不錯該回去了吧,我可沒那麽多工夫在這裏瞎耗。”
姜漓靜靜看着他孩童似的舉動,忽然覺得十分可笑。
“裴玄思,咱們都不是當初那個年紀了,你也不用這麽陰陽怪氣的說話,文書撕了,我可以再寫,你不願和離,索性依着七出無子那條休了我也成。”
多少年來,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姓,“當初那個年紀”更含着一股莫名的悲怆,讓裴玄思有一瞬的怔愣。
回神時,他臉上終于少了幾分玩世不恭的輕佻,望過來的眼神也有些沉,但唇角依舊挂着涼薄的淺笑。
“無子?咱們成婚才多久,這條也夠不上,要是真着急想要個孩兒,為夫成全你就是了。”
“裴玄思!你當我是青樓女子麽?”
輕薄的話讓姜漓立時紅了眼睛:“你再敢像上次那樣羞辱我,我便立刻死在面前,叫你背上逼妻自盡的罪名,哪怕不下獄,也就此斷了官路前程!”
“充軍、流放我都捱過來了,區區下獄,你以為我會怕嗎?至于官路前程,現在這些都是白撿回來的,有什麽可惜?”
裴玄思絲毫不以為意地撇唇,作勢像要繞過長案。
姜漓猛地抓起裁紙的犀角刀,抵在自己脖頸上,淚水淹沒的眼眶,一雙瞳子竟是瘆人的血紅。
“裴玄思,你怎麽變成這樣……我從前有多喜歡你,現在就有多恨你!”
裴玄思眼底霎時波瀾洶湧,像被戳痛了傷處,側臉和眉梢都抽跳起來:“不錯,這十年來我都是這麽想的。倒是你,有資格說這話麽?”
他緩緩逼出那口悶氣,沉聲問:“罷了,我真沒多少工夫,再問你一次,究竟走不走?”
姜漓手裏緊握着那把犀角刀,慢慢退到柱旁,像打定主意拼死負隅頑抗。
“我是絕對不會回去的,要麽和離,要麽你直接休了我,或者……義絕也成,反正那段怨仇也正好應了王法裏義絕的律條,大不了交給官府去判。”
她剛決絕地說完,外面轟然亂起來,隐約聽到衣甲震顫的窣響,似乎來了不少人。
“快,快!那壞人就在裏頭,你們快去抓住他!”
迎兒的喊聲異常洪亮,很快就領着一群持刀披甲的禁軍衛士破門而入,一見裴玄思,立時全都拔出兵刃,将人團團圍住,但誰也不敢上前動手,似乎對他十分忌憚。
“本統軍自己會走,用不着你們動手。”
裴玄思淡聲送氣,語聲卻如洪鐘般震人心魄,圍在周圍的禁軍衛士眼露驚駭,紛紛向後退。
他目光始終沒離開姜漓,那張剛才還不肯示弱的俏臉,此刻已經褪去了倔強,也正錯愕不解地望着他。
“都說了幾遍了,我沒什麽工夫幹等。”裴玄思重複着那句話,寒眸脈脈,那抹傲然不羁的笑也蘊着苦澀,“不管和離、休妻,還是義絕,要寫多少文書都随你的便,總之別指望我點頭答應。”
他丢下這句話,轉身大步而去,那群禁軍衛士也緊跟着追出門。
迎兒見人都走光了,慌忙上來奪下姜漓手中的刀,到旁邊的椅子上坐下。
“娘子可沒事麽?都是奴婢的錯,剛才一不小心,被那姓裴的丢在院外,又使壞反鎖了門,要不是那班軍兵趕來,我都不知該怎麽好了。”
姜漓怔怔不語,腦中回旋的全是裴玄思臨走時的那兩句話。
她猛地站起身,不顧迎兒的呼喊,快步奔上露臺,扶在木欄上看。
高牆外,那全禁軍衛士正押着裴玄思起行,明晃晃的刀劍抵在他周身要害處。
他仍舊昂首挺立,腰背沒有一絲垂彎,不急不緩地沿路走上昨日得勝歸來的那座石橋,背影終于遠去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