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金錯刀 裴玄思,真是好心機!
烏雲沉壓,已經分不清是晨還是夜。
雨聲漫耳,四下裏一片昏默,只有城門邊那間值房裏亮着微弱的光。
兩個漆黑的人影從暗處閃出來,蓑衣下的大葉甲片泛着水淋淋的光,左右拖着一個渾身癱軟的人快步走來,在門上輕叩了三聲。
半晌,聽到裏面輕促的咳嗽聲,才推門進去,将拖來的人扔在地上,随即又躬身退了出去。
門掩上之後,聒噪的雨聲立時小了,逼仄的房內彌散着一股清淡,卻又清晰可辨的薄荷氣。
倒在地上的人像灘爛泥,背心血跡斑斑,還異常的向下凹陷,顯然是被敲斷了脊骨,手腳再也使不出力氣,已經是個廢人。
他疼得面目扭曲,顫抖着勉強仰起頭,望向坐在對面椅子上悠然品茗的人,臉上的痛苦瞬間轉為驚愕,又仿佛難以置信。
“呵,瞧出什麽來了?要不要再看清楚些?”
裴玄思唇角淡哂,手裏托着那盞茶,附身垂近。
“你……你……你是,裴太尉的……”那人瞠圓着眼,渾身抽搐,虛軟的手竟然有了知覺,顫巍巍的手一點點朝他伸過去。
“總算認清楚了,那就好,這麽多年你們就算沒白活了。”
裴玄思好整以暇地拿蓋子刮着茶盞,瓷料劃硌出的聲音像在骨縫間磨蹭,聽得人遍體生寒。
随着清脆的磔響,盞蓋應聲碎開尖銳的一角,轉眼就豁開了地上那人的喉嚨。
張懷這時推門進來,剛好趕上這光景,不由一驚。
“這……咱們好不容易抓到個點子,正好順藤摸瓜,啧,兄長這是為什麽?”
裴玄思把缺了口的茶盞往桌上一丢,厭棄地拂着手,眉眼間是舒展的暢快:“怕什麽,不過是個小喽啰而已,那夥人大概藏在哪裏,我已經心裏有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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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知道了!”張懷立時轉驚為喜,“在哪裏?我這便帶人去擒拿這幫反賊。”
裴玄思搖頭淡笑:“那地方雖然離城不遠,但隐秘在山裏,輕易找不到,大張旗鼓反而容易打草驚蛇,得我親自去一趟,況且要去也必須經北門出發,瞞不過薛邵廷那厮,所以這事還得小心計議。”
說得都是理,可又高深莫測得讓人猜不透。
張懷一邊琢磨,一邊探着口風:“那咱們現在……”
“不急,先瞧瞧形勢再說。”
裴玄思站起身,走到窗邊。
雨勢又開始擡頭,一陣比一陣疾,幾乎毫無間隙地拍打在窗棂子上,牖扇中間鎖不住風,從縫隙裏直竄進來,恍然竟是入冬似的寒涼。
他倒像極是享受,手搭在窗臺上,指尖和着那雨聲一下下敲着節拍。
“我估摸着,這雨也快下到頭了,你有件更要緊的事做,稍時騎上我的馬,去一趟北城賢和坊,想法子把你大嫂接回去,可也別硬來,她不理,你就耗着,直到開口答應為止。”
窗外漸漸有了些亮光,但和凝重的昏暗比,還是顯得微不足道。
偌大的廳堂依舊只能靠堆砌燭火來照亮。
中堂下鋪着長案,薛邵廷散發垂披,半袒着上身,盤膝坐在軟墊上,悠然端詳着手中那把光潤如水的長刀。
片刻,他入定似的雙眼終于有了動靜,驀地裏向旁一瞥。
身邊只披着輕紗的女子當即會意,媚眼含笑地将手中的托盤捧到他面前。
薛邵廷先拿棉巾在刀身輕輕拂擦了兩遍,然後點上鸊鹈膏,用鹿皮包裹着來回用力搓揉。
不一會,冰冷的刀刃慢慢溫熱起來,上面澄亮的光可鑒人。
他似乎滿意了,又朝旁邊的女子挑颌示意。
三下拊掌之後,立刻就有兩名禁軍衛士拎着一個身穿囚犯號服的人進來,扯過春凳,将他面朝下橫着摁在上頭。
薛邵廷連眼也沒擡,慢悠悠地站起身,衣衫淩亂地走過去。
幾乎同時,廳門外又有一名身披重甲的校尉神色匆匆地進來。
“人抓到了麽?”
薛邵廷雙手握着刀柄,将刀刃擱在那囚犯的後腰上,比量着下手的位置。
“嗯……”那校尉這時卻膽怯起來,暗觑他臉色,支吾道,“回大将軍,咱們去晚了一步,人被神策軍那邊搶先……”
提心吊膽說到這裏,冷眼就不出所料的瞪了過來,吓得他唯唯諾諾,連聲叫着“恕罪”。
薛邵廷鼻中重重噴出那股氣,面色稍和,似乎對這事也并不怎麽在意,目光轉回那把刀上,提起來蓄勢上下虛劈。
“你現在就去,就說傳殿前司的軍令,讓裴玄思親自帶上欽犯,即刻來見我。”
“這……那厮現下怕是不在南城值所。”
薛邵廷霍然轉頭:“你怎麽知道?”
那校尉湊近低聲道:“屬下認得他那匹馬,親眼瞧見人往北城去了。”
話音落時,長刀也倏然砍下,将那囚犯連同身下的春凳生生劈成兩截。
薛邵廷寒眼輕哼,舔唇睨着刀尖上垂懸的血滴:“裴玄思,是你非要不自量力跟老子做對,那就怨不得我了。”
雨真的停了。
幾道光扯破重重堆積的烏雲,終于讓這片陰郁的天地有了幾分生氣。
姜漓吹熄了燈,把拓好的香膏填進篆槽裏,細細壓平,再用香鏟輕輕把邊模敲松,小心翼翼地拿起來,紫銅爐內便留下一朵栩栩如生的“波慕紅蓮”。
她唇角蘊起笑,掃去餘灰,用草香點燃,扣上竹葉雕紋的爐蓋,雙手捧着,起身走上露臺。
迎兒正不知聽張懷說了什麽,嘻嘻哈哈笑個不停,見她出來,趕忙住了嘴,上前從她手裏接過香爐。
“我又沒說什麽,瞧你吓得。”
姜漓忍俊不禁,悄聲道:“你這丫頭,心思都寫在臉上了,還害什麽羞?張懷的确是個不錯的人,又有軍職功名,該是良配,若他也有意思的話,便尋個吉日,讓你們兩個成了這樁好事。”
迎兒聽得滿面通紅,急得直頓足:“娘子你……你說的什麽話,我這輩子都守在你身邊,跟他做什麽去?我,我……哎呀,我燒菜去了!”
說着,把香爐擱在木幾上,飛也似的奔進了廳裏,引得張懷不明就裏,一個勁地探頭張望。
姜漓掩唇一嘆,笑容在臉上淡去,坐到躺椅上,看着香爐銅镂的縫隙間袅袅飄出水瀑般湍流的煙氣,阖眼輕嗅,慢慢向後靠。
露臺下是安然如鏡的玉帶河,對岸的街市,巍峨的城樓,再遠處的蒼穆群山都盡收眼底。
在京城中,這也算是絕佳的景致了。
回想上次這樣閑适看景的日子,雖然不過匆匆一年而已,但卻有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或許只有這時候,她才變回了原來那個風月淡然的姜漓。
“你去找迎兒說話吧,我,是不會回去的。”
張懷聞聲回頭,醒覺失态,鬧了個臊眉耷眼。
他清了清嗓子,上前恭敬立在一旁:“兄長已經吩咐過,大嫂若不答應回去,便不許我離開,真這麽走了,叫我如何交差?還望大嫂垂憐,免了我這頓罰。”
姜漓早料到他會這麽說,搖頭扯了扯唇角。
“不用拿這話來催我,你是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情同手足,就算我不回去,他也不會把你怎麽樣。”
張懷被噎得一愣,搔頭為難起來,嘆聲道:“不瞞大嫂,兄長其實比誰都惦記你,就說上次你大病那場,起初我也氣兄長那般所為,可後來卻見他整夜守在你房外,這還不是打心眼兒裏挂念麽。”
“這我知道。”姜漓仍舊不以為意,“他或許還惦記我,但恨我卻比這深得多,又有什麽用處?”
張懷不由激動起來:“那大嫂又是否知道,在北地牢城營裏那些年,兄長幾乎每晚都在夢裏‘阿漓,阿漓’的叫你,我躺在旁邊聽了不知多少次,難道這也是假的麽?”
姜漓知覺胸口錐刺的一痛。
思念不得,輾轉成狂,只能夢中相寄,這十年她又何嘗不是?
既然如此,又為什麽要相愛成仇?
都是因為當年那場變故。
他沒錯,她也沒錯。
錯的是天道無常,造化弄人,如今還能說什麽呢?
張懷見她凄然不語,知道多少有點被說動了,趕忙趁熱打鐵:“其實兄長是要親自來的,只不過宮裏這檔子事,皇命在身,由不得分心,稍有不慎,不光沒有功勞,還要治罪,大嫂若是還念情,就請随我回去,莫再置這個氣了。”
姜漓睜開眼,咬唇默然半晌,終于還是沒有點頭,望他淡淡一笑:“你還是先回去,就說話我想暫且靜一靜,請他安心辦好公事,也顧着身子,待過了這一陣……有話再再慢慢說。”
到頭來還是沒答應。
張懷不禁為難,剛想再勸,耳畔忽然掠過風響,一道矯健的青影翻過院牆,以為是什麽賊人,剛要動手,回頭就看來人輕飄飄地落在露臺上,竟然是薛邵廷!
“薛将軍!你怎麽……”
姜漓也吓了一跳,沒想到他會不請自來,而且還直接進了內院。
“姜家娘子稍安勿躁,我來是有話要問張護軍。”
薛邵廷和顏回了她,轉過頭寒着眼冷笑:“尋遍整個南城都找不到裴玄思的影子,你卻騎着他的馬到了這裏,說,裴玄思人在哪裏!”
張懷聽他竟然不以“裴夫人”稱呼自家大嫂,不由心頭怒起,但畢竟職位低微,場面上不好發作,況且這話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
正尋思怎麽應付,河對岸忽然一陣喧鬧。
三個人同時轉眸,只見數十名衣甲鮮亮的刀斧手正押着幾個五花大綁的人走上石橋,後面還跟着一隊驕悍的騎兵。
為首的那個身披赤鱗明光铠,威風凜凜的昂然策馬前行,俊美的臉上挂着志得意滿的笑……
薛邵廷冷“哼”了幾聲,仰頭大笑:“我說呢,原來他裴玄思早就探出那夥欽犯的下落,自己搶功去了,叫你張護軍頂在這裏,就是為了引我來,好從北面出城!哈哈哈,佩服,佩服,真是好心機!”
“大嫂……我,我不知道,這,這,兄長他怎麽……”張懷目瞪口呆,已經語無倫次。
姜漓怔怔地站着,眼前盈起一層霧,馬上那軒昂挺拔的身影連同其他的一切都沉入其中,什麽也瞧不清了。
心裏發空,胸腔裏好像又變得虛無實物。
只是這回,竟然連痛覺都沒了。
她搖搖欲墜的轉過身,一步步挪向內廳。
“都走吧,我不想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