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踏枝間 她真的走了
風停得時候,雨終于來了。
別看漫天黑雲烏壓壓的吓人,落下來卻是纖絲氤氲,倒像是水汽重過了頭的霧。
這種雨最是惱人,一開始還不在意,等回過神來,衣衫上下早就被淋個半濕了。
“這該死的賊老天,臨走還跟咱們做對,真可惡!”
迎兒一邊罵着,一邊擱下兩手東西,慌不疊地撐起傘來遮雨。
姜漓兩邊肩頭已經被淋透了,卻依舊全無所覺似的,懷裏抱着那只獅子貓,一路走到雨地裏,又忍不住驀然回首。
裴府高大的将軍門巍然立在那裏,可僅僅向裏十幾步,便是一片水霧空濛,怎麽也望不到深遠處。
這道門,她從小不知道出入過多少次,早已深印在腦海中,甚至哪塊青磚缺了口,哪些銅釘上有鏽斑都能說得清楚。
那時候每次離開她總會心心念念,盼着下次再來。
相隔十年,現在又一次從門裏出來,這回不是匆匆小別,而是真的要走了。
雖說還有些戀戀不舍的念頭,但還會回來麽?
到了這個境地,她已經不再存着什麽盼望。
眼眶莫名又開始酸脹,那只貓兒不停在懷裏“喵喵”的叫着,擡着前爪在她身上輕撫,似乎也能體味此刻的心境。
的确呆不住了,姜漓轉過身,從迎兒手裏接過兩件行李,跟她合撐着傘往前走。
背後忽然有人高聲喊起來:“少夫人……少夫人……”
她下意識地回頭,就看裴府的老家院正從那片彌漫的雨霧中奔出來,趕着腳步追到門口:“少夫人且慢,眼看着正趕上來雨,你們這麽走怎麽行?等老奴先去尋輛車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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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她要走,裴老太君當即就準了,可是連輛送人的車都不願派,就算別處找來又有什麽意思?
姜漓的心涼了,自然也就看淡了。
“不必麻煩了。”她叫住正要往巷外去的老家院,“城中到處戒嚴,去哪裏尋車馬?就算尋到了,也不能通行。反正路也不甚遠,我們走一走無妨。”
老家院轉回來,滿眼求肯地望着她:“那就暫且別走了,等……等公子回來,說不準這事還有轉圜的餘地。”
轉圜?
若等到裴玄思回來,她再也走不了倒是确信無疑。
那樣的日子,她還能撐得下去嗎?
姜漓嘆了口氣,苦笑着搖頭:“有些事,一旦出了,便無可挽回,郎君和我都心裏有數,況且老太君那裏都安排妥當了,以後……她老人家和郎君身邊也不會少了人服侍,我留下無益,反而還是走了的好。”
她頓了頓,微微欠身:“這麽些日子,多承照料,今日又蒙相送,就此謝過了。”
老家院兩眼垂淚,跪在地上叩頭:“少夫人這話真是折煞老奴,你這菩薩一般的好人,公子他究竟為的什麽,唉……真是沒福。”
姜漓此刻看不得人哭,和迎兒匆匆告辭而去。
剛走出巷子,雨勢便陡然大了些,一簇簇的卷進傘下,衣衫很快就被打得透濕,浸着水越來越重,纏裹在身上,只能拖着步子朝前走。
兩人提着東西互相攙扶着,正狼狽不堪,遠處忽然傳來馬蹄踐水飛踏的聲響。
一輛翠錦罩帷,鑲金綴玉的四乘馬車迎面駛來。
姜漓瞧了一眼形制,認得是皇族宗室的車駕,怕沖撞了惹出事來,趕忙拉着迎兒向旁避讓。
那車駕轉眼就到了近處,馬步漸漸徐緩,竟在路邊停了下來。
雕镂精美的紅木前門打開,薛邵廷探出身來望了一眼,臉上起初那點詫異瞬間變為錯愕,當即撐傘跳下車,快步走到面前。
“還真的是你,怎麽在這裏?”
他把傘舉過去,遮在姜漓頭頂,打量着她,微皺的眉越揪越緊:“趕這麽急要去哪?該不會是……”
“我……嗯,不過回家省親而已,就不勞薛将軍動問了。”
姜漓沒料到此時會趕巧碰上這個人,自己現在這副狼狽相都被瞧在眼裏,生怕他真的問起什麽,草草答了一句便要走。
薛邵廷愈發狐疑:“省親?除了令尊令堂以外,你在京裏還有其他親眷?”
之前話一出口,姜漓也覺出回得不妥,只得改口道:“薛将軍誤會了,我是說回京以來還沒有拜祭父母,安放牌位,因此特地回家一趟,薛将軍公事繁忙,不必在意,告辭了。”
趕着這般天氣,手上全是行囊,哪有一點去拜祭的樣兒?任誰都瞧得出是在敷衍。
她半句也不願多說,像要落荒而逃,才剛轉過身,就被一把拉住。
“若我記得不錯,府上原在北面賢和坊,隔着大半座城,似這樣走幾時才能到?我送你吧。”
薛邵廷攥着她的手腕,側眸朝路旁的車駕示意:“我剛從宮裏來,蒙聖恩特準乘輿駕出入,在城中各處行走都方便些,沒有旁人在,不礙的。”
“多承将軍好意,不用了。”
姜漓莫名有種受辱的感覺,一刻也不想多呆,撤着身子使勁想把手抽出來。
“這又何必,我只是想幫你,并無他意。”薛邵廷越拉越緊,語聲懇切。
“你撒手!”
姜漓掙脫不了,回頭瞪着他,沖口吼出來。
這副紅了眼的模樣是薛邵廷沒見過的,一時愣住了,手上那股力道不由自主地卸了。
下一瞬,那條看似柔弱纖細臂膀毫不遲疑地甩開他。
“我之前說過了,請薛将軍不必費心在我身上……我的事也不用将軍過問。”
姜漓那股子狠勁似乎随着剛才的一吼消失殆盡,淡聲丢下這句話,扭頭便走。
全身衣衫從內到外早已經濕透了,肩頭和手上的行囊越來越沉,腳下也跟灌了鉛似的,怎麽走也走不快。
“好!你說不過問就不過問,那我即刻差人持軍令去喚裴玄思,叫他來管!”
薛邵廷的聲音在背後也驀然高起來。
姜漓身子一顫,霍得轉身,見他正大踏步朝車駕走去,忍不住咬牙:“薛将軍非要這般逼我麽?”
“我也說過了,不是逼你,是幫你,別無他意。”
薛邵廷停步回頭,目光忱摯地望着雨中落魄的人。
相隔十來步遠,兩人就這麽僵持着。
這時,一旁始終沒言語的迎兒湊過來,竊聲道:“娘子,從這裏回府路還遠着呢,奴婢倒是無妨,可你若再淋上片刻,少不得要大病一場,要不……先應了吧,他雖說不是什麽好人,但再怎麽着,也比那姓裴的強些。稍時我盯着,實在不成還有這貓呢,到時候讓他跟劉攸寧一樣,也鬧個滿臉花。”
姜漓怔怔的沒了主意。
她不想受這份恩惠,更不想讓薛邵廷以為有可乘之機。
或許是因為,自己現在的身份依然是裴玄思的妻子,又或者心裏根本就沒有放下過任何東西,不然怎麽會心痛如割?
可是,為了一個虛名死撐着,又有什麽好?
或許這就她的命數,料不到,躲不開,想逃,也容不得你真逃掉。
她看着迎兒那張餘腫未消的臉,雨水淋得眼都睜不開了,懷裏那只貓也被打濕了,亂糟糟的瞧着又是可憐,又是滑稽。
姜漓慢慢籲出那口氣,重新望回對面,眼中一派光風霁月:“那,就多謝薛将軍了。”
“些許小事,不必言謝。”
薛邵廷雙眸一亮,臉上盈起笑,過去幫忙撐傘提了東西,護送着上了車駕。
姜漓本以為他定然要跟着上來,誰知回頭看時,卻見他對駕車的宮奴吩咐了幾句,便撐着那把傘退到一旁,閃開了道路。
她大出意料之外,隔窗見薛邵廷沖自己揮手作別,車駕走出老遠,還站在雨地裏目送。
迎兒探頭瞧了好久才轉回來:“娘子,這個人居然肯避嫌,倒也算不錯呢,早知是這樣,咱們就不用提心吊膽的提防了。”
“一會是壞人,一會又是好人,在你眼裏也未免變得太快了。”
窗外的一切浮光掠影般閃過,姜漓漠漠地望着,打趣似的低嘆,又像在喃喃自語:“今天上了這輛車,明日真不知會是條什麽路了……”
雨果然越下越大。
城牆內的溝渠暗閘一時洩不淨,水位眼看着慢漲起來,開始在街市間四處漫淌。
一道狹長的閃電斜斜劃過,恰好晃亮了城樓上的高懸的牌匾,“景曜門”三個字的筆畫如刀似槍,在高聳的壁壘間驀然顯出幾分猙獰的味道。
幾百名身着烏錘甲,腰懸利刃的禁軍衛士沖過積水橫流的青石路,奔向對面的城門。
那邊同樣是人影幢幢,甲仗森森。
兩下裏漸漸逼近,劍拔弩張,雨水濕蘊出的泥腥味都忽然顯得異常沖鼻。
那些烏甲衛士在玉帶河邊停下,甲陣中為首的一騎不急不緩的走來。
裴玄思刻意等他過了橋才迎上去,依着規矩行禮:“末将見過大将軍。”
“免禮。”
薛邵廷跨在馬上打量了他兩眼,又四下瞧了瞧,嘆聲笑道:“裴統軍不必搜檢,也不必巡城,整日只要看好這扇城門,別的什麽都不用管,呵,如此清閑,真是讓本将軍好生羨慕。”
這副譏諷的口吻在意料之中,誰都聽得出來,但裴玄思卻從中品出一絲暗藏玄機的味道。
他一時猜不透,不緊不慢道:“末将職小才疏,只能當此閑差,昨晚是大将軍當值宿衛,宮中才安然無恙,末将這點微末本事也才有用武之地。”
明着像阿谀奉承,暗裏卻直戳對方的心窩子。
又一道閃電襲來,光曳處同時照亮了兩張俊朗生威的臉,眉眼間看似波瀾不興,卻又殺意凜然的針鋒相對。
電光暗去,薛邵廷“哼”聲将手一擺:“罷了,陛下口谕,北城防務由東宮六率和侍衛親軍接管,神策軍即刻調往南城守備,裴統軍,還不快預備換防?”
他居高臨下說完,別具況味地橫了一眼,撥轉馬頭揚長而去。
裴玄思凜着兩眼寒光轉回身,張懷也恰好從鄰街飛馳趕到,下馬迎面奔來。
“兄長!”
“稍時再說,傳令調防。”
“兄長,等不得!”張懷奔到身邊,瞪着眼焦急萬分,“大嫂今早收拾行囊出府去了,老太君二話沒說,張口就準了。”
裴玄思身子轟然一震,像被奪了舍,雙眼直愣愣的,半晌才回過神。
“去了哪裏?”
“就是北城這邊,賢和坊娘家。”
“北邊娘家……調令讓我去南城,薛邵廷,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