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字字錦 一本正經的裴将軍
三更盡頭,夜已經是最深最沉的時候。
風大得出奇,眼瞧着要變天了。
京中各處軍衛衙門異常的燈火通明,從東西坊市到八門城樓,到處都被巡檢的禁軍圍得水洩不通。
神策軍南門直所外,千把號人也早集結待命,俨然大敵将至的架勢。
幾名錦衣小校老遠就望見那道緋色公服的偉岸身影踏着夜色奔來,趕忙過去畢恭畢敬地牽缰墜镫,簇擁着人進了衙門。
“兄長來得真快,宮裏的旨意也剛到不久。”
一路剛入院,已經換了铠甲,披挂整齊的張懷就快步從中門迎出來,搭眼瞧見他唇上血痂尤新的傷口,不由一愣。
傍晚走的時候還好好的,這才幾個時辰怎麽就折騰成這樣?
他趕忙揮手叫那幾個錦衣小校下去,自己跟在一旁,瞥見人都走遠了,才好奇地指着自己嘴上對等的地方:“兄長,你這是……”
裴玄思恍若不聞,腳下半步也沒停,徑直朝裏走。
張懷心說這倒像他的脾氣,只是越不說話,就越叫人生疑。
照理他沒有去勾欄酒肆裏品弄風月的嗜好,那些歡場女子也斷然不敢張口咬人。
所以,這傷十有八九還是在家裏弄出來。
八成依舊是為了之前那些事,一邊兀自還生着氣,一邊又不管不顧,急于求成,結果就鬧成了這副光景。
想想這位兄長可真是怪得厲害,就像之前大嫂得病,先是死硬着連瞧一眼都不願意,叫人心都涼了,可等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又自己偷偷溜過去,在外面守了半宿,也不知圖得什麽。
張懷肚裏不禁暗嘆,這麽忽冷忽熱的,女人能喜歡才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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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莫怪我啰嗦,大嫂也是個烈性子,身子又剛好些,你還是先忍忍,別硬來……”
“你就這麽愛管這事麽?”
話沒說完,一個冷眼就瞥了過來,瞪得張懷噤噤的,語聲登時一噎。
誰會愛管這種閑事,還不是因為他們糾纏不清,總沒個消停,旁人看了都替這兩位難受麽。
他撇了撇嘴,當然瞧得出這是要惱了,識相的不敢再火上澆油,緊随着他的腳步往前走。
“亂子出得不小麽?”
走進正堂,甲仗列隊的喧鬧聲都被隔絕在外,裴玄思才開口問。
張懷接過他脫下的公服,放在一邊:“可不。子正那會子,賢德殿有幾個人潛入行刺,明面上說安然無事,可聽宮裏傳出來的消息,太子殿下該是傷得不輕。”
裴玄思早有預料似的撩唇一呵,又帶着些幸災樂禍的味道:“裏裏外外十好幾班宿衛,還有金槍班、散袛侯、骁騎軍,這麽多人看着,都是酒囊飯袋麽?區區幾個刺客就輕易摸進宮裏去了?”
“誰說不是呢?倘若是咱們今晚當值,就是只鳥也飛不進宮牆半步。”
張懷也跟着笑,拿起備好的赤鱗明光铠披在他身上,轉而低聲道:“殿前司的指令,現下全城戒嚴,東宮六率、南北衙十二軍衛調往各處巡檢把守,撒下天羅地網,不許走掉一個,宮裏已經傳了明旨,凡擒獲賊首者,官升三級。”
裴玄思張開臂膀,由他扣結着金色凜然的肩吞和腰蹀,狹起的眸中也透出一線光亮。
“官升三級?嗯,還真是皇恩浩蕩,咱們若是辦不好差事,那就怨不得旁人了。”
晨鐘敲響不久,重重黑雲就從北邊漫過來,剛剛亮起來的天一下子又暗如黃昏。
疾風卷過,如剪似刀,滿地都是散落的樹葉。
天真的變了。
只是雨,還沒有降下來。
偌大的京城已經看不到半個行人,坊巷間空空蕩蕩。
可在禦街正道上,卻有一輛四乘馬車正沿路向北飛馳。
這車的形制遠超尋常官駕,蓋角垂幨,鑲金綴玉的外飾則更顯奢華,但最顯眼的還是檐角那盞風燈上的“潞”字。
沒多久,前面已能望見北城的延興門。
那裏甲仗森森,層層守衛着緊閉的城門,連箭樓上都布置了□□手嚴陣以待。
車駕繼續毫無顧忌地徑直向前,甚至連一絲一毫的減速都沒有。
一騎彪騎越陣而出,徐徐迎過去。
馬上的人身形軒昂,附上鮮亮的衣甲,更張揚出一股淩厲十足的威勢。
一邊風馳電掣,一邊緩步從容,卻又像針鋒相對。
兩下裏越來越近,仍是誰也沒有避讓的意思。
終于,在相距僅有三丈遠的地方,那乘車駕勒馬停了下來。
珠簾卷起的同時,那騎彪騎也到了窗前。
“臣驚擾車駕,還請昌樂郡主恕罪。”裴玄思傾身抱拳,卻沒下馬。
“原來裴将軍記得我,還以為早忘了呢。”
隔着一層透薄的輕紗,車內妝容精致的女子“嘻”聲輕笑,又別具風情地拿團扇掩唇。
裴玄思微微垂眸,不着痕跡地避開薄紗後那道打量的目光:“臣恭迎不周,惶恐得緊,但聖命說得明明白白,京師各門一律封禁,任何人不得出入,郡主若有要緊的事,臣即刻派人護送。”
他面上一派恭敬,其實卻是隔山隔海地應付,暗裏還有把人往回趕的意思。
“呵,這些個聖旨皇命,都是說給平頭百姓聽的,真要想去哪裏,難道還有人攔得住我徐允貞麽?”
車內玩笑似的話中也有意無意露出鋒芒,但只是一瞬,語聲便又恢複了那種冷媚的軟膩:“也罷,既然這麽說,我也不好讓裴将軍為難,反正今日天也不大好,索性便不出去了,不過麽……”
團扇從窗邊伸出來,撩開那層薄薄的隔紗。
徐允貞微探着頭,嫣然望他:“這會子實在悶氣,也無聊得緊,咱們許久不見,裴将軍不如下馬上車來,陪我說說話。”
裴玄思随着胯下的戰馬挪了挪身子,陰郁的天光照不清眸色,卻給那張棱角分明的臉蒙上了一層淡淡的冷峻。
徐允貞着意在他唇上齒痕隐現的傷處多瞧了兩眼,唇角挑蘊着笑,擡手在鬓邊不經意地輕撫,一支簪花倏然從發髻間滑落。
她一聲輕呼,剛要漫窗朝下看,那簪花卻着了魔似的,沒等落地就在半空裏一彈,捏在了兩個纖長的手指間。
“郡主小心拿好了。”裴玄思淡聲伸出手,把東西遞回到她面前。
別說是下馬了,居然連腰都沒彎一下。
徐允貞看他的眼神微狹:“裴将軍當真不願上來?我這車駕在京裏還沒有去不了的地方,可不是誰想進都進得來的。”
這不光是在招引,還透着當面點撥的意味,暗指若是應了她,便有了靠山,以後在京中就可以青雲直上,暢通無阻。
裴玄思淺淺地扯了下唇,眼中依舊止水無瀾,抱拳道:“郡主盛情,只是臣這點微末身份,實在不敢僭越,況且軍令在身,贻誤便是死罪,還請郡主見諒。”
雖然仍是正色拒絕,但話裏的恭敬卻又不像是鐵板一塊。
徐允貞颔首輕點,接過珠花:“裴将軍知道,我向來都不喜歡人太過謙了,随心随性才最好。行了,今日便說到這裏,哪天想通透了,不管是我這輛車,還是潞王府的大門,始終都為将軍敞開着。”
“臣惶恐,恭送郡主。”
裴玄思恭然應得滴水不漏,沒再多言,策馬讓到一旁。
車駕調轉方向,循着原路不急不緩地揚長而去。
薄紗掩閉,珠簾也重新垂下。
徐允貞那抹笑還饒有興味地噙在唇角,回身瞧着坐在下首默聲不語的人,伸過腳去杵了一下:“怎麽,吃醋了?還是……怕他剛才真的上來?”
薛邵廷隐去眼中的不悅,幹幹地扯起唇角:“我不過是替郡主不值,這姓裴的天生一副死硬的脾氣,既不識時務,也不配擡舉,以後冒犯的地方恐怕還多着呢。”
“嘁,這可不是廢話麽?要是勾勾指頭便來這麽容易,八成我這會子早就膩了,還用得着費這些心思?”
徐允貞大大地翻了個白眼,旁若無人的半躺在軟塌上,跷起的腳在他眼前來回晃蕩。
“不過,他也不見得像你說的那樣,是什麽鐵石心腸,你沒見他嘴上的傷,一看就是被女人咬的,嘻……表面上裝得一本正經,背地裏也是個風流胚子,也不知在榻上使了什麽壞,把人都惹急了。”
她忍俊難禁地說到妙處,終于“噗嗤”笑出聲來,好半晌才止住,瞥着眼道:“這麽看來,裴玄思的娘子也不是嬌滴滴的性子,真潑辣起來,我怕你降不住呢。”
薛邵廷籠在袖筒裏的拳頭攥得越來越緊,隐約能聽到骨節挫響:“這個,臣自能處置,就不勞郡主費心了。”
他臉上一派平靜,可眼底燎起的火已經掩藏不住了。
徐允貞自然都看在眼裏,拿腳趾一下一下點在他肩頭上:“幾句笑話,不過是提醒你而已,犯不着生氣吧。再說了,你可是堂堂的英國公世子,跟他這小小的三品統軍一般見識的争個什麽勁啊?”
她說着,起身挨到近處,笑吟吟地擡肘搭上他肩頭:“難道……就為了那個叫姜漓的女人?”
薛邵廷也轉過頭,望她的眼神一片幽沉,像早已揣摩透了這話裏的深意,唇邊卻慢慢勾起油滑的笑:“郡主不也舍不下那個裴玄思麽?”
“大膽,我看你是讨打了。”
徐允貞凜眉“哼”了一聲,佯怒着在他臉上輕輕扇了個巴掌,撤身坐回去時,臉上已不見了笑意,正色瞧着他。
“聽說陛下降了旨意,誰擒獲行刺的賊首,就可以官升三級。這件事我不管,随你們怎麽去争,最後誰輸誰贏也無所謂,可我有言在先,不管怎麽樣,千萬別趁機打裴玄思的主意。只要你聽話,我有的是辦法幫你搶到裴玄思的老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