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二色蓮 你比得了麽?
那身影看似閑庭信步,卻走得極快,浮光輕掠般轉瞬就到了夾道的盡頭。
等姜漓奔到窗前,探出頭望時,只看到那公服緋紅的背影穿過随牆門,一晃就消失不見了。
這條夾道僅僅連着後寝和偏門,他斷乎不會此時才從外面回府,昨晚也不大可能歇在裴老太君那裏。
難道,他是特意來的?
又或者,整夜都沒有離開過……
姜漓心跳如鼓,耳邊一片“嗡”聲,那抹緋紅在腦中萦繞不散,可眼前卻只有空空蕩蕩的高牆窄道。
“咦,娘子怎麽了?”
迎兒拎着熱湯進來,見她石鑄似的又站在窗前,目光怔滞,還以為又犯了什麽傷情的心事,慌忙擱下了桶,上前扶住她。
姜漓醒過神,沒把話跟她明說,淡笑着搖了搖頭,轉身時還念念不舍地回望了一眼。
走到桌前坐下,接過迎兒遞來的熱棉巾溫手,剛捂上就疼得渾身一緊。
“哎呀,這麽長的血口子。”
迎兒瞧着她食指上兀自未幹的傷口,把手巾都染上了血漬,又瞥見那把琴上的斷弦,便知道緣由了,趕忙轉身去取藥,嘴裏忍不住嘟囔着:“唉……你說說,這到底是何苦?”
何苦?
姜漓也想知道,如此放不開,舍不下,究竟是為了什麽?
或許真的太傻,但有時候,人就是這麽傻,寧願為了一個渺茫的期盼等待着,心甘情願,不由自主。
不經意間,目光遲遲地移向門口,那只長盒還靠在那裏,不豔不妖的漆色竟和那抹緋紅的公服有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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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神片刻,心念微動:“迎兒,你替我把這東西送去給他吧。”
迎兒正拿了傷藥和棉紗回來,順着她的視線一瞧,眉頭便皺起來。
“沒來由的招這氣做什麽,還嫌受得委屈不夠麽?娘子可別不信,我敢寫包票,就算那姓裴的知道是你費盡心力替他把這破腰帶拿回來的,也不會有一句暖心念情的話!”
她一開口,幾句話又氣得臉色泛白:“要依着我,管這東西是什麽來頭,早拿斧子把它劈碎砸爛了,再一把火燒掉,讓裴家人好好瞧個樣兒,也叫他們嘗嘗難受是什麽滋味!”
“行了,這些不祥的渾話千萬別再說起了。”
姜漓蹙眉輕斥,想起那只被裴玄思打碎,再也無法修複的兔毫盞,不禁又是一陣心痛。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願以牙還牙,動手毀了這件他失卻已久的東西。
她頓了頓,嘆息道:“我懂你的意思,也沒想過非叫他念什麽好,只不過身為裴家的媳婦,便該想他所想,急他所急,既然知道了這東西的下落,就不能袖手旁觀。到了眼下這一步,幹放着也沒什麽意思,不如索□□還給他,圖個心安吧。”
她這番話一說,迎兒那股子狠勁像也沒處發了,但還是氣鼓鼓的,一邊幫她上藥包紮,一邊打着商量:“那……要不我到前院尋個人送去吧,要是見了那姓裴的,沒準兒我真憋不住氣,到時候壞了娘子的事。”
“這不是尋常的東西,還是越少人經手越好。”
姜漓搖了搖頭,擡眸看着她推脫不願的樣子,抿唇微笑:“我也沒說要你親手送給他,等到了軍衙裏,尋個知近的人轉交也成,這些日子你不是總念着張懷的好麽?趁着現在不正好去見見?”
日頭剛爬過房檐,就能覺出曬人來了。
中院裏原本還不甚明顯的脂粉味兒被這一烤,莫名變得有點沖鼻。
樓上對窗的妝臺前,劉攸寧只穿着貼身亵衣,趴在那裏往臉上描抹着。
光滑平整的銅鏡映出下颌邊那三道爪痕,雖然已經結了痂,但卻腫得微微鼓起,比昨晚看時愈發顯眼。
這樣子就算敷上半指厚的粉,也未必蓋能得住。
費了老半天勁,結果還是欲蓋彌彰,瞧着實在沒法見人。
她眼底那股火烘得燒燎起來,揮手把奁匣、銅鏡全都掃落在地,人也跳起身,瘋了一樣拿腳死命去踩。
钿盒裏調好的胭脂潑灑出來,被趟得到處紅殷殷的,看着竟像是血濺滿地。
她尤嫌不足,順手抄起其他陳設,又是好一通的摔砸。
過了好一會子,卧房裏早已是遍地狼藉。
劉攸寧終于宣洩了那股怨氣似的,紅着眼坐倒在椅子上喘氣,躲在旁邊伺候的人這才提心吊膽的過來收拾。
腳步聲在外間匆匆響起,一名婢女很快繞過座屏進來,搭眼瞧見這陣勢,愣了下,還是挑開落地罩前的垂簾,上前對她耳語了幾句。
“這就逮到了,知道是什麽東西麽?”劉攸寧立時轉怒為喜,轉動的眼珠又充滿好奇。
“奴婢也沒看,就趕來向娘子回報了。”
“那還愣着幹什麽,快些都給我帶來!”
那婢女應了聲“是”,轉身出去,沒多久就抱了一只三尺長的紅漆盒子回來。
兩名壯實的家奴跟在後頭,手上還拖着一個半昏半醒的女子進來。
劉攸寧翹着手,正往指甲上塗抹紅豔的蔻丹,眼角朝旁邊的漆盒掃了下,然後頤指氣使地沖下面的人一挑颌。
家奴立時會意,一把揪住女子散亂的頭發,順勢向上提,讓她擡起頭。
“喲,這不是表嫂身邊那位厲害姐姐麽?昨日我剛來,就數你鬧得最兇,今天怎麽又轉性做了賊,偷起府上的東西來啦?”
迎兒額角青黑,本來已經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瞧見她,半阖的眼立刻瞪得滾圓,一口啐唾沫啐過去:“你才是賊,和裴家人一樣的狗賊!”
“還敢頂嘴,以為有表嫂撐腰,我就治不了你麽?這裏可是裴家,不是姜家!”劉攸寧呵呵笑着,忽然眉眼一豎,語聲陡然變得尖唳,“給我打!”
旁邊的婢女得了令,上前揚起手左右開弓,連扇了七、八個耳刮子。
迎兒兩邊臉頰登時腫起來,口鼻中也滲出鮮血。
她沒有半點示弱,兀自咬牙切齒地伸手去抓:“把東西還我……還我……”
“還你?成啊,那你就老實回話,這盒子裏裝的是什麽?為何要送出府去?”劉攸寧又變回那副得意洋洋的笑臉,“是不是表嫂指使你,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什麽見不得人,那是……”
迎兒沉不住氣,差點沖口洩露實情,話到嘴邊一瞬又生生忍住了。
她雖然不在乎那條腰帶,但東西落在劉攸寧手上,如果被她知曉了來歷,自家小主子這番苦心就真的白費了。
回頭事情捅到裴家人那裏,必然認定是她們主仆兩個串通私藏裴家的寶貝,到時就算渾身長滿了嘴也說不清了。
“是什麽?怎麽突然啞巴了?”
劉攸寧唇角挑着那抹嗤冷的笑,起身走近,垂睨着她:“是不是被我說中了,果真是表嫂指使你做的,不怕,只要你把實話說出來,老太君那裏我保你平安無事,怎麽樣?”
迎兒血紅着眼,咬着嘴唇悶聲不語,忽然朝她臉上抓去。
但這時已經沒什麽力氣,手伸到半截就被旁邊的家奴一把死死摁住,跟着臉上又重重挨了兩個巴掌。
“還真是個不識擡舉的傻子,那就怪不得我咯,将來要死,少不了你一個。”
劉攸寧哼聲回到妝臺前,拿手輕拍着那只長長的漆盒:“你以為不張嘴就沒事了?呵,東西在這裏,跑不了,是現在說出來,還是我報給老太君聽,請她老人家來問話,你自己掂量得出輕重。”
迎兒兩眼昏花,耳邊也一片嗡鳴,幾乎什麽也沒聽到,只模糊看到對面張臉笑得令人作嘔,手也搭在了漆盒的銅扣上,作勢就要打開。
“不準動……你放手……”
“随她打開好了!”
她勉強說出那句不肯屈服的話,背後卻突然傳來清亮而又铿锵的聲音。
這一聲仿佛綸音召喚,所有人都齊齊地望向雕花落地罩外,注視着那道素衫淡裙的姜漓從屏風後盈盈轉出,一步步娉婷走來,素手打簾那下如撥雲破霧,光致致的臉上皎月般澄淨高潔,揚首橫眸之際,清冷的目光睥睨一掃,竟是難以言說的傲然風致。
裴府的奴婢誰也沒見過這副氣勢,一時都被鎮住了,不自禁地全向後退,任由她上前去扶倒在地上的迎兒。
劉攸寧眼望着她的舉止神情,風韻氣度,莫名又生出自慚形穢的感覺,瞧瞧自己身上不成體統的亵衣,趕忙叫人随便扯了件罩衫來穿。
一擡頭,見她已經扶着那婢女要走了,趕忙叫住:“你等等,我話還沒問完呢!”
姜漓聞言停步,轉回眸,冷然睨着她。
“問話?我家祖上三代位列朝堂,你比得了麽?我母親是三河名門談氏嫡女,你比得了麽?我阿耶歷仕三朝,身居太子太傅,你比得了麽?他老人家仙去時,當今聖上命太子致祭,還特旨準我恩享俸祿,見官不必叩拜,你比得了麽?”
說到這裏,眼中已全是憐憫,搖頭淡淡一笑:“都比不了吧?那你憑什麽來問我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