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鬓雲松 還不陪郎君就寝?
從正門進來,不必一重重院落走到底。
只須繞到門房後,翻過那面被花樹掩沒的矮牆,便是整個裴府最別致的園子。
從這裏可以通達府邸各處,又省去穿堂過室着人耳目的麻煩。
裴玄思記不清當初有多少次偷偷溜出來,又悄無人知地溜回房去。
如今他早不是當年那個輕狂頑皮的少年,但歸來還是不由自主選了這條路,仿佛一切都順理成章,自然而然。
入秋的天黑得很快。
才進門時,西邊的紅霞還沒散,這片刻工夫,天色就完全沉了下來。
他像是更習慣黑暗,閑庭信步似的走在幽長的廊間。
剛轉過那片湖石堆砌的假山,一團螢黃的光就斜刺裏戳入眼簾。
園子裏沒有掌燈的規矩,他停步轉眸,目光越過遠處的石橋,掠向對面的水榭。
那裏燈火昏昏,朦胧照出一道窈窕的背影。
裴玄思心頭一跳,微怔了下,出廊朝那邊走過去。
背影漸漸清晰,素淡飄逸的衫裙半邊融進夜色中,半邊被燈罩內散暈出來的燭光映透,顯出與他所知完全不同的另一副身段腰骨。
那種混雜着厭惡的失望湧上來,他當即頓住了步子。
“表兄,你回來啦!”
幾乎是轉身的同時,劉攸寧嬌媚的聲音倏然叫起來,腳步聲急促地由遠而近,那團昏黃的光也搖曳着追到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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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玄思沒回頭,餘光瞥見旁邊被燈火映亮的臉,上面急切難掩的歡顏,讓那身閑靜的素衫淡裙顯得格外別扭。
尤其手上不光提着燈,還抱着東西,明擺着是有備而來。
趁着天晚,刻意在這裏守着,不用猜就知道是誰的主意。
他索性也不忙着走了,就默聲站着,看她打算幹什麽。
劉攸寧的确等了好一會子,那根包銅的挑燈杆頗有些分量,拿久了手腕就陣陣發酸。
再加上手裏抱着那只又沉又長的漆盒,于她而言更是受罪,要依着往常的脾氣,早就不耐煩了。
可她硬是守到了現在。
此刻,人就在眼前,她滿心歡喜,早忘了手累:“表兄你別見怪,是伯祖母叫我在這裏,專等你回來的。”
裴玄思聽她居然直言不諱,目光落在那只漆盒上,帶着明知故問的意味:“有事麽?”
“我……我……”
劉攸寧仰望着那張俊美的面龐,肚子裏攢了半天的話,到嘴邊忽然結巴起來。
“嗯……我來時特地預備了一件東西給表兄,昨日出了那些狀況,本來不敢想求伯祖母轉贈的,可她老人家還是讓我自己來送。”
裴玄思默然聽着,腦中徐回漫溯,卻是從京城返回颍川的翌日,姜漓同樣滿懷期待地來找他,手上抱的就是這只漆盒。
後來在她卧房裏也見過,雖然不曾打開,但盒子的形狀紋飾早已深印在腦子裏。
他微狹的眸中已經沁出寒意,但沒立刻說破,靜靜地看眼前這個睜着眼撒謊的人。
“是什麽東西?”
見他沒拒絕,還開口問,劉攸寧不由更是歡喜,趕緊把燈擱下,雙手捧着漆盒打開。
認出那條螭虎鎏金扣帶的剎那,裴玄思有種天地收蹙的錯覺,喉嚨口莫名的堵噎,胸中翻騰不息的情緒一股腦全湧到了臉上。
劉攸寧絲毫沒瞧出異樣,還以為他喜出望外,高興得人都呆了,趁機繼續道:“這扣帶是攸寧在家鄉一場寄唱上買下的,本來不知內情,只不過瞧着好看而已,今日給老太君過目之後,才知道是府上的傳代寶物,可真是巧了,連老太君都說是天定的緣分呢!”
她繪聲繪色,把“天定的緣分”這幾個字更說得格外用情,笑盈盈地挨近,把漆盒遞過去。
裴玄思落眸低垂,翻江倒海似的情緒終于歸于沉靜,伸手拿起那條扣帶:“好啊,看來還真是費了大心思的。”
“表兄過獎,攸寧是誤打誤撞,運氣好罷了,其實全托了老太君和表兄的福……”
劉攸寧半點沒聽出他話裏的譏嗤,仍舊滔滔不絕,等發覺不妥時,對方的眸色早已冷得吓人。
“表兄,你……”
“既然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跟你說了,那老太君就沒提過,此等紋飾的扣帶須得先祖以軍功受封爵位,且三代以內都有子弟為國捐軀,才勉強有這個資格?”
裴玄思枯起眉頭,出奇“疑惑”地看着眼前的人臉色由喜轉怯,越來越慌亂。
“不明白?啧,這是蒙聖恩封賞的東西,全天下哪家質行有這個膽子拿來寄唱?說來聽聽。”
他語聲不響,也沒要打要殺,但卻有種鬼魅般的陰鸷。
劉攸寧吓得連退幾步,那只空漆盒失手落在地上,當即摔散了蓋子。
裴玄思墜撇的唇微露失望,又透着無趣,輕蔑地睨着她:“好歹是祖母叫來的,我就留一分面子,不趕你出去了,可你也要曉得自己的身份,好生陪伴她老人家才是正本。你記着,裴府裏我是家督,照規矩,連祖母也做不了我的主,從今往後,可別讓我再瞧見你踏進中院一步,懂麽?”
話音落盡,人已經掠身而去。
只剩下劉攸寧驚恐萬狀地癱坐在地上,渾身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夜色初沉,前庭後院都漸漸安靜下來。
只有高牆間偶爾回蕩起幾下敲更的梆子聲。
姜漓安頓迎兒睡下,替她掖好被褥,才起身回到自己的卧房。
洗漱完,坐在妝臺前拆髻子。
外頭正起風,一陣陣撲面的寒意透着秋涼的味道。
她沒掩窗,任由那風吹在臉上,出神望着檀扇般的月懸在半天裏,像被洗刷過似的,幹淨澄亮。
好久沒瞧見這樣的月色了,竟有種別樣清新的可愛。
但好景不長,沒多久,雲還是飄了過來,将大半個月都遮住了。
姜漓恍然回神,嘆了口氣,拿起象牙篦子梳頭。
剛解散的長發一時不伏貼,篦子的齒又太密,從上頭拉到半截就不大順暢,牽扯着還有點疼。
姜漓颦起眉,擱手放在一邊,從奁匣裏揀了把寬齒的檀木梳來用,這才得心應手。
隔着薄薄的俏紗,燭火被風吹得搖曳淩亂,桌上的銅鏡卻恍然明亮了幾分,清楚地映出她明麗絕豔的容顏,只是沒什麽血色,眼眉間更含蘊着一抹化不開的愁苦。
明明才只有十八歲,青春正好的年紀,可惜卻是一副傷情困頓的模樣。
她瞧來瞧去,覺得散着頭發實在難看,尋思索性再束起來,一手随便绾了個髻,一手去夠玉簪,誰知探了幾下卻摸了個空。
她垂眼去看,剛才明明放在銅鏡旁的簪子竟然沒了影兒!
“找這個麽?”
背後忽然有個聲音冷沁沁地問。
姜漓驚得渾身一顫,霍得回過頭,就看裴玄思坐在三步遠的圓桌邊,正将那根玉簪拈在指間,好整以暇地把玩。
她還沒看清他臉上的表情,一股促涼的風迎面襲來,頭頂的發髻也随之一緊。
姜漓駭然擡手摸到簪子,只覺像被他羞辱似的玩弄,一股怨氣登時頂到胸口。
從颍川到京城,已經許久沒見到他了,她心裏時時刻刻盼着能像這樣面對面,就在今早,夾道裏那個一閃即逝的背影,都讓她神思牽挂了半天。
可現在,人真的出現在面前時,她竟然覺不出什麽歡喜,反而還有些厭惡。
裴玄思從眼神中已然瞧出她的不悅,唇角挑着自得其樂的淺笑,端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
“嗯?不喜歡,從前不是做夢都盼着讓我給你釵頭梳妝麽?”
他把剛才那種戲弄稱之為“釵頭梳妝”,還面不改色地提起纏綿如夢的當年,仿佛他們兩個人過往經歷的一切都是玩笑而已。
姜漓強忍住滿腔氣苦,望着他問:“你到底來做什麽?”
裴玄思臉上卻沒有絲毫變化,仍舊帶着涼薄的笑,聽她這麽問,眉間蹙起兩道微褶。
“做什麽?這話問得可真怪。咱們是夫妻,你的卧房便是我的卧房,現在夜都深了,你說我來做什麽?”
她沒想到他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愣住了。
“怎麽?都說是該安歇的時候了,你這做妻子的不該服侍郎君寬衣就寝麽?難道還要我自己來?”
裴玄思話裏透着調侃似的不耐,眉頭又做樣蹙緊了兩分:“也罷,自己來就自己來。”
他說着,真就擱下茶水,起身脫去外袍,丢在一邊,又扯開中衣的繩扣,露出肌理分明的胸腹,一步步朝她走來。
衣衫上淡淡的薄荷味兒混着獨有的男子氣息沖入鼻間,姜漓才猝然回神,剛想逃開,就被他張臂抱住。
她整個人被擠在妝臺上,退無可退,掙紮着要推開他,髻子晃了幾下便散開了,滿頭青絲亂垂下來,狼狽不堪。
“躲什麽?還不陪郎君就寝?”
他看着她嬌小柔弱的身軀在懷裏做着無謂的抵抗,眼神玩味。
“裴玄思,你無恥!”
姜漓終于吼出來,聲嘶力竭,連心口都震得生疼。
“無恥?”裴玄思的目光也陡然狠厲,額角青筋暴跳,“出賣生死相交的兄弟,害他家破人亡,自己卻高官厚祿,享盡榮寵才是無恥!你阿耶那身官袍就是用我父母的血染紅的!”
姜漓身子一顫,人怔怔地軟了下去,淚水不自禁地湧出來。
裴玄思臉上的戾氣稍退,但眼底仍是血紅的。
目光微垂,凝着那兩片輕顫的櫻唇,忽然低頭俯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