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一撚紅 趁早一刀兩斷
燭影搖曳。
向上拔高的火苗映在劉攸寧哭哭啼啼的臉上,下颌邊三道新鮮的爪痕仿佛也跟着陡然拉長,驀地裏顯得異常刺眼。
一旁的婢女拿鑷子夾着棉絮,蘸了調好的金創膏,剛在傷處點了下,便引得她針紮似的喊起疼來。
“吵什麽!”
這模樣連靠在羅漢床上念佛的裴老太君也瞧着心煩:“上點藥而已,大呼小叫的,将來怎麽做裴家的媳婦?”
劉攸寧吓得人一縮,趕緊閉了嘴,低低地吞聲抽噎。
廳內一片沉寂,幾雙眼睛都怯怯地望着裴老太君那張蒼老的臉。
沒片刻,怒色已經在密布的皺紋間沉得發冷,她鼻中逼出一聲長哼,把盤在手裏的菩提子念珠往案幾上“啪”的一撂,嘶聲道:“來人!傳我的話,即刻把那賤人趕出府去!”
最後那個字吼出的同時,廳門也應聲被推開。
一道軒昂挺拔的身影立在那裏。
公服未解,腰懸長劍,展開的雙臂扶在門扇上,幾乎把背後濃黑的夜幕都遮住了,眉間輕蹙的陰郁,将清癯俊朗的面容襯托出一種別樣冷漠的美。
劉攸寧只望了一眼,就震驚不已,憑着兒時的記憶,立時便認出是誰,趕忙起身盈盈行禮:“攸寧拜見表兄。”
裴玄思雙眸靜如深潭,像是沒瞧見這個人,踩着麂皮長靴跨過門檻,走到羅漢床前。
“祖母剛才說要把誰趕出府去?”
裴老太君本來就在火頭上,現在瞧自家孫子這副頂嘴的陰沉勁兒,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瞪着他怒道:“怎麽?那賤人故意讓貓抓傷攸寧的臉,你瞧瞧,都破相了,如此用心歹毒,難道還不該趕出去!”
中氣十足的罵聲震得人心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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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裴玄思已經踱到柱邊那張椅子前,撩着袍擺一抖,迤迤然坐下來,跟羅漢床不近不遠的隔着。
“您老這是怎麽了?動手的是貓,跟人較什麽勁,要真說起來,這帶毛畜生還是孫兒親手領回來的呢,幹脆連我也別回來了。”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想活活氣死我這把老骨頭!”
裴老太君鐵青着臉,把案幾拍得“啪啪”直響。
劉攸寧在旁察言觀色,這時瞅見空,趕忙一副腿腳受傷不便的樣子走上前,跪在兩人中間。
“伯祖母、表兄息怒,今日都是攸寧的錯,單只去拜見就好了,還……還非要借那只貓來抱,卻不知表嫂她心裏難過,不願見人,結果惹出這亂子來……求伯祖母和表兄千萬莫再生氣了。”
她泣聲打着圓場,把錯往自己身上攬,卻又點明是姜漓心緒不好,暗指其故意為難,借機拿她出氣。
堪堪幾句話,人情、事理居然都占全了,
劉攸寧滿心以為自己這般識大體,兩邊聽了定然都順耳,尤其是表兄這邊,見她如此乖巧明理,必然會當場另眼相看。
她滿懷期待,仰起頭時還刻意讓淚珠在眼睛裏打轉,又拿手背在側臉虛擋,半遮半掩着那三道爪痕,楚楚可憐中又暗蘊着幾分風情。
裴玄思目光微移,竟然真的落在她臉上。
劉攸寧一陣心跳緊促,激動不已。
但下一瞬卻發現,那雙微狹的眸中沒有絲毫設想中的溫然嘉許,甚至瞧不出冷熱,淡的就像在看一件礙眼無聊的東西。
“你,出去。”
劉攸寧不由一怔,訝然望着他。
“沒聽到麽?出去。”
裴玄思微蹙的眉一凝,話裏透着不耐,神情間那股子冷意更讓人不寒而栗。
這副駭人的模樣,吓得劉攸寧立時就塌了身子,不敢再去瞧一眼。
她滿肚子委屈,可又不知該怎麽好,只好低着頭惴惴地瞥向羅漢床那邊求助。
裴老太君怒氣半點沒消,正半阖着眼,靠在床欄上“呼呼”喘着粗氣,壓根兒就沒瞧過她,這時候也煩躁把手一揮:“走,走,走!都給我滾出去!”
劉攸寧臉色徹底沉了下去,失望的眼中泛起恨色,但又不敢不聽話,只好不情不願地跟那些家奴婢女一同退了出去。
大門重新掩閉,廳內一片死寂,只下那默聲不語,卻暗中較勁的祖孫兩人。
裴玄思從旁邊的方幾上端起茶盞,揭開蓋子抿了一口,随即厭棄地乜了下眼,随手又擱回去。
“明日還有好些要緊軍務,你老若沒什麽話吩咐,孫兒便告退了。”
作勢起身之際,就聽到怒聲怒氣地譏諷:“吩咐?人長大了,翅膀硬了,哪還用得着我這老婆子說三道四?哼,什麽奉親至孝,都是假的!”
裴玄思直起的腰身又靠回椅背上:“你老莫說氣話,很多事情都是您替孫兒安排好了的,別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他沒明說,可話裏指的是什麽卻已經昭然若揭。
裴老太君“呼”的坐起身:“少拐着彎兒氣我這老婆子,不這麽着,你要把姜家那小賤人留到何時?”
“所以呢?”裴玄思低眸捋着袖口,撇唇輕呵,“你老就苦心張羅着,給親孫兒安排下這麽個人?”
“攸寧怎麽了?論容貌、人品、家世,哪條不是一等一的?尤其比那姓姜的小賤人強!你這橫挑鼻子豎挑眼的,怕是連我這個祖母都不放在眼裏了吧?”
裴老太君越說越怒,咬牙瞪着眼前這個全然不知她苦心的不肖子孫:“那天不是把話都跟那賤人挑明了麽,還容她纏着你做什麽?優柔寡斷,拖泥帶水,還像個裴家的男人麽!你要是盼我這老婆子能多活幾年,就趁現在跟那賤人一刀兩斷,從此再無瓜葛。至于攸寧,娶了也好,收在偏房也罷,随你的便,我不過問。”
這下子是把肚裏的話一口氣全攤明了。
裴老太君長籲了一聲,頂在喉嚨裏那口氣才慢慢舒開,雙眼一直觑着自家孫子的反應。
坐在椅中的裴玄思始終默聲不語,捏着緋紅的袖口一寸寸地捋着,仿佛那上面有永遠撫不平的褶,又好像是無意之舉,純粹只為宣洩積聚在心頭的煩郁。
“怎麽啞巴啦?好,不吭聲,我就當你應承了,這事就這麽定下來。”
裴老太君“哼”了一聲,臉上的皺紋剛随着得意的笑綻開,裴玄思便袍袖一抖,從椅子上長身而起,依着問安告退的規矩行禮。
“夜深了,你老還是早點安歇,別熬壞了身子。哦,差點忘了件事,京裏天幹物燥,易傷肝脾,你老當年就有這個症候,如今上了年歲,就更不可大意,孫兒剛入京履職,一時也脫不開身朝夕侍奉,不如這樣吧,找個時候還是送你老回颍川去,那邊安生,水土也滋潤,正好清靜頤養。”
話音落盡,人已經到了門口,拉開廳門,撩袍跨出去,順手一關,将追身而來的斥罵都阻隔在裏面。
夜風幽涼,不知何時起了霧,蒙蒙地籠罩庭院。
站在廊檐下,斜斜地向上望。
天空是深沉的灰,幾點離散的星暗得幾不可見,連那彎殘月也被霧氣侵染的不再皎潔,只剩幾縷斷續的白影,卻不知在堅守什麽。兀自不肯沉落在深淵般的夜幕中。
裴玄思伫立片刻,負手走出院子。
剛轉進夾道,隐約間一聲清越的铮音傳來,在左右兩壁間激蕩出鐘磬般澄淨空靈回響。
那是琴聲。
他驀然駐足,循聲向上望。
牆外那座小樓也随着霧氣渾染在天地間,但其中卻有一團黃瑩瑩的燈火,星辰般孤懸在這片濃沉的混沌中。
琴聲悠然飄落,恬淡清絕,如泣如訴。
裴玄思入定似的地聽着,怔怔出神……
天光漸亮時,霧也散了。
薄紗燈罩裏的蠟燭才燃盡不久,淡淡的煙火味兒就被清涼的風吹散。
案頭橫擱的古琴上,繃斷的宮弦毫無生氣地搭在琴腰處。
繞梁的琴聲剛剛也在洋若江海的高處戛然而止。
那只毫無素白的手還頓在半空裏輕顫,食指前端一道半寸長的傷口格外顯眼,細密的血珠正往外滲,在指尖聚成豆大的一滴,終于墜落在琴面上。
姜漓渾然不覺得疼,木着臉愣了許久,才把手指含在口中輕吮,盈盈站起身,走到窗前凝望。
日頭漸漸爬高,院子裏殘破的景象也比昨晚更增添了幾分荒涼。
離窗口不願有棵瘋長的野樹,雖然高大,卻已經枯敗,枝杈間沒有一片葉子,倒也沒遮蔽視線,就連對面院牆外的夾道都能看個大概。
“娘子,你一夜沒睡,先吃碗粥,好生歇歇吧。”
迎兒端着托盤進來,把粥碗放在桌上,雙眼也紅紅的,顯然這一夜也沒踏實歇過片刻。
姜漓半點胃口也沒有,剛想說“放着吧”,又覺拂她的意不好,迤迤地回過頭,搭眼便瞧見靠在外面梯欄上東西,正是裝螭虎扣帶的長漆盒。
“怎麽把它放在那裏?”她詫異問。
“哦,我拾掇的時候,有些大件的擱不下,就尋思塞到別處去。”
話說得輕巧,姜漓卻知道是言不由衷,迎兒這丫頭現在恨透了裴玄思,當然不願把他的東西往一塊收拾。
她嘆口氣,正要吩咐還像原來那般放着,眼角餘光忽然瞥見院牆外有一道軒昂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