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春莺轉 原來是瞧上了人家老婆
行将入秋,雨反而多得出奇。
從颍川向北,怒漲的河水四處漫灌,沿途淤塞遍野。
可一到了京城地界,黑雲卷攜的暴雨便戛然而止,半步也不再往前挪了,方圓十餘裏仍是一派風清日朗的好天氣。
西郊的麗山南麓是一望無際的繁花郁樹,緩坡上的茵茵芳草,一直鋪延到遠近兩山之間仙境般的幽谷中。
背靠巨岩的那池溫泉正被丈許高的杏色帷幔層層圍住,持刀配甲的衛士十步一哨,不時還有飛騎來回巡視。
帷幔內水氣氤氲,在半空裏彌散成稀薄的霧,下面那池水卻清澈見底,不時還能看到連串冒起的氣泡。
池邊撐開的傘蓋下鋪着雲頭榻,一名身條曼妙的女子正閑适的俯卧在上面。
她幾乎不着寸縷,只在腰際以下橫搭了一條半透的薄紗。
旁邊的男子同樣赤着上身,健碩勻稱的手臂正在她肩背上推拿揉捏。
女子意态慵懶,顯然極是享受,蛇一般苗條的背上浮着一層妖豔的粼光,也不知是水汽還是薄汗。
美色當前,男子卻目不斜視,仿佛所有心思都貫注在自己那雙手上,唯有唇角挑着一抹似笑非笑的淺彎。
近旁的帷幔外,有人學着鳥鳴打了兩聲呼哨。
他瞟了一眼,卻沒動,直到榻上的女子揚手揮了揮,才起身走過去。
外面看不見人,低語聲隔着帷幔傳進來:“禀世子,裴玄思今早從麗正門入京,現在已去了殿前司……”
“不管他,家眷呢?”男子打斷話頭,語聲冷淡地送出去。
外面立刻回話:“也到了,都在南薰坊裴家老宅安頓,不過……呃,有輛車中途改道去了東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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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眸子一亮,略作思量地轉了轉,便叫人退下。
回過頭,卻見榻上的女子已經翻身側卧,一雙杏眼帶着半真半假的醋勁兒,正撐着手支頤斜觑他。
“怎麽,薛世子又打探到哪家年輕貌美的小娘子了?”
薛劭廷被她一語道破,神色間略見尴尬,但也沒去掩飾臉上的笑:“臣這點心思,自然逃不過昌樂郡主的火眼金睛。”
他稍微走快了兩步,到榻前單膝跪地,接過對方從薄紗下伸來玉腿,架在膝頭上,手捧着粉足,在腳底各處穴位上按壓。
一套手法娴熟有度,分寸合宜,輕重也恰到好處。
昌樂郡主半阖着眼,口中“咝咝”的輕吟,身子不自禁地往後仰,半晌吐出一聲舒爽的長嘆。
“捏得好,我最愛的就是你這雙手,唉,要是哪天試不到了,恐怕還真會想得厲害呢。”
“郡主這便多慮了,臣這雙手就是為郡主生的,今生也只服侍郡主一個人,無論何時都是随叫随到。”薛劭廷捏着那只腳沒擡頭,又刻意在湧泉穴上按了一把。
這下果然正中快意處。
昌樂郡主咬唇弓起背,再看他時已經媚眼如絲。
“嘁,好一張巧嘴,跟抹了蜜糖似的,信你才有鬼呢。”
她喘勻那口氣,翻了個白眼,擡起另一只腳在他胸口半輕不重地蹬了下:“哎,你這次究竟看中了誰?這麽藏藏掖掖的。”
畢竟在身邊次數多了,知道這是起來說話的意思。
薛劭廷先把那只腳穩穩地放回榻上,然後也毫不客氣地挨過去坐下,把手攬在她腰間輕撫:“臣這回可不全是私心,本來想到時給郡主一個驚喜,現在說出來,臣這番心思豈不白費了?”
他故意賣着關子,昌樂郡主此時已被勾起了好奇,連聲催促快說。
“那好,既然如此,臣也就不瞞了。”他那抹笑中依舊透着神秘,目光卻沉下來,“郡主還沒忘了裴玄思吧?”
“他?”
昌樂郡主聞言,一骨碌坐起來:“他又回京裏了?”
薛劭廷瞧着她那副喜出望外的樣兒,眼底的沉色更濃,臉上笑意卻絲毫沒變:“不錯,殿前司已把他調入神策軍麾下,以後就常駐京中,這回連家眷都搬來了,從此近水樓臺……”
“哦~,我說呢,原來是瞧上人家老婆了。”
昌樂郡主恍然大悟,別有深意地望着他:“剛才話說得那麽漂亮,不會是想利用我幫你自己遂了心願吧?”
薛劭廷笑容一斂,攤手道:“這話可就冤枉臣了,明明是郡主先看中了姓裴的,那時候臣還不知道他家有妻房呢。”
“現在不是知道了麽?”昌樂郡主慢慢挨近,在呼吸可聞的地方細聲慢語,“你說,那女人可有我好看麽?”
本來是極易回答的一句話,幾乎不必思索便能出口。
可當回溯起那張精致明麗,又純潔無瑕的臉時,薛劭廷竟然有一霎的怔遲。
就是這一愣,昌樂郡主看他的目光瞬間冷了下去,撤身站起來,圍在腰間的薄紗倏然滑落。
她毫無避忌,雙手绾着長發,款款走入那片清澈的池水。
“裴玄思的女人,本郡主早晚要見見……這裏不用陪了,找你的小心肝去吧……”
曼妙的背影很快隐沒在缭繞的水霧中。
薛劭廷回過神,緩緩籲出那口氣,抓起地上的衣袍披在肩頭,快步走出帷幔。
不知不覺,那片遮陽的雲飄了過去。
天光像一下子亮了幾倍,恍然把桌臺照得晃眼無比。
迎着光的老者擡手擋了擋,揉着枯鎖的眉眼搖頭:“不成,修不得,修不得。”
坐在對面的姜漓兀自不死心:“哪怕只有一成把握,也請先生免為其難試一試……不管多少錢都成。”
“唉,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
那老者一連聲地嘆氣,有些不耐煩地指着桌上殘碎的瓷片:“看客人氣度,定然也是出身官宦人家,應該知道這建州窯的貢瓷向來最為稀少,胎質、用料、燒制等等更是不傳之秘,老夫今日也是頭一次見,更別說修補了,勉強動手不但連這些殘片也毀了,還砸了自己的招牌,何苦呢?客人還是另請高明吧。”
“可是……可是,貴齋是京裏最老的字號了,還能上哪裏去找?”
姜漓像在喃喃自語,心早不知道沉在了什麽地方。
原來修複這只兔毫盞,純粹是她不切實際的奢望。
就像以為裴玄思會回心轉意那樣,從來都只是一廂情願罷了。
那老者看她一個女子神色黯然,也覺得不落忍:“其實大可不必傷感,假如不能修複如初,自己瞧着才真是難受。我勸客人一句,這世間的人有氣數,事有氣數,物件也是這個理,若是無緣,便不必強求。”
姜漓腦中懵懵的,大半都沒聽進去,偏偏“無緣不必強求”這幾個字格外清晰的傳入耳中。
可不是麽?
人人都盼着團圓完滿,可世事無常,看淡的少,看不透卻多。
求而不得,又不肯罷休,最後往往都是個輾轉成孽的下場。
她和裴玄思,會是這樣的結局麽?
姜漓出神片刻,把瓷片一塊塊收進匣子,道聲謝,起身告辭。
下樓剛到轉角處,就迎頭跟人撞在一起,匣子失手翻落,幾塊瓷片立時摔了出來。
她此刻生不出一絲怨怼的心思,只是慌不疊地俯身去撿,唯恐這念想再有半點殘損。
來人倒也還通情達理,上前動手幫忙,忽然驚聲叫道:“是你?”
熟悉地聲音響雷般漫過耳際。
姜漓手上一顫,下意識地擡起頭,迎上薛劭廷訝異中笑意湧現的目光。
驀然間,那天在涼亭裏三人共處的煎熬感又襲上心頭。
她趕忙垂眼避開對方的直視,只低低地應了聲:“薛将軍有禮。”
薛劭廷卻極是高興,搶着替她撿了兩塊殘片,便發覺不對,皺眉奇道:“這不是兔毫盞麽,怎麽成了這副樣子?”
姜漓不願多提,含糊說是自己沒留神打碎的,瞥見木欄邊還有塊瓷片,便探出手去。
幾乎同時,對方也恰好伸過手來,和她碰在一起。
毫無防備的一觸,讓姜漓火燎似的抽回手。
她鬧不清剛才那下究竟是不是偶然,總覺這種巧合像是有意為之,連他突然出現在這裏都顯得不那麽簡單。
薛劭廷卻全無所覺似的,撿起最後那塊瓷片擱進匣子裏,微微皺眉打量着她。
“你氣色不大好,是有什麽難解的事麽?該不會這盞是裴都尉……”
姜漓只覺那顆心抽扯得一痛,不等他說完就将匣子扣好,行了一禮道:“薛将軍恕罪,容我先走一步了。”
說着便繞過他,匆匆朝下走。
“等一等。”
薛劭廷叫住她,追上兩步:“你來一定是為修補這茶盞,莫怪我話說得直,就算找遍整個京城,怕也沒人敢接這單生意。不過,也不是沒法子,你若信我的話,十日之內,我定能讓它完好如初的回到你手上,成不成?”
話說得誠心誠意,也不像是在随口騙人。
可姜漓知道,倘若請他幫了這個忙,以後就真的撇不清,扯不斷這個人的糾纏,也沒法再坦然面對裴玄思了。
她抱着匣子的雙臂緊了緊,正色轉回身:“薛将軍的好意,心領了,這茶盞無論是整是殘,對我而言都是一樣。還有,我對夫君一心一意,請将軍不必在姜漓身上枉費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