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紅窗影 他的魂被她栓住了
雨勢如山崩海嘯,頭頂是震耳欲聾的響。
依稀竟能聽到瓦當被敲打的震顫,屋檐像扛不住這樣猛烈地沖擊,随時都會坍塌似的。
可一轉進裏面那條窄窄的通廊,雨聲立時就被隔絕在外面,幾乎聽不到了。
前頭不遠處還留了盞挑杆燈,薄紗罩內黃瑩瑩的一團,連轉角那點地方都照不甚亮,在這片昏默中,更像是聊勝于無的點綴。
裴玄思有意無意慢了下來,但畢竟只剩下這幾步路,很快還是轉過廊道,站在了那扇隔間的門前。
既然已經把話都挑明了,也打定主意要叫她拿一生來抵償那筆血債,可為什麽又還心痛?
他也想不明白。
興許是被張懷那幾句話激的,又或者,是自己心裏壓根兒就沒斷幹淨。
沾沾連連,不清不楚,仿佛魂被栓住了,一頭綁着自己,一頭牽在這裏,不由自主就來了。
他從來都是個果決的人,定下的事就絕不猶豫,也不會再有半分轉圜的餘地,現在這副德性,着實有些好笑。
但好笑,似乎并不始于今晚。
記得當年在京裏的日子,他也會在半夜來到她房前。
只不過那會子沒有絲毫挂礙,用石子在木牖上砸出輕響,要麽幹脆攀着窗臺去敲,然後藏到暗處。
沒多久,她就會推開那扇窗,一邊用小手揉着睡眼,一邊探出頭找尋。
而他,便趁機突然跳出來,迎面做個吓人的鬼臉。
等她花容失色,扁着小嘴要哭了,他卻嘻嘻哈哈,再說幾句俏皮話,哄得小丫頭破涕為笑,再把人抱出來,然後用初學乍練的功夫,拉着她一起翻上房頂,兩個人肩并肩坐在檐脊上數星星,曬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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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泛白的時候,她早靠在他肩頭睡着了……
窗門緊閉,沒有一絲光亮。
這是理所當然的,來了又有什麽意思呢?
也許,今晚真就不該多此一舉。
身子已經半轉了,腳下卻生了根似的,半步挪不動,連帶着腿也是僵的,硬是拗不過這個彎兒來。
裴玄思漠着眼愣在那裏,潮水般的亂意在胸腔裏湧動,一刻不停地沖襲着他磐石堅冰般的心念。
這算是念舊還是心軟了?
似乎都有一點,又仿佛都沒什麽關聯,純粹只是不甘。
究竟為什麽,非要走到這一步。
許久,他生生又把身子擰了回來,迤迤地擡起攤開的手掌,貼在門扇上。
這會子人是睡着的,悄悄看一眼,諒她也不會知道。
掌心暗運的內勁輕吐,那扇門向內緩緩打開了縫隙,竟然沒有半點幹澀的聲響。
房內濃墨一樣的黑暗,從那道縫隙漫溢出來,頃刻間淹沒了他的手。
幾乎同時,一聲輕咳驀地裏傳來。
那聲音飛箭般直刺進耳中,他一驚,倉促間收了手上的暗勁兒。
裏面又咳了幾聲,有氣無力的,倒像是在幽咽嘆息。
他凝起眉,停手沒再推,偏頭側着眸,朝那道兩指寬的縫隙裏望進去。
沉寂的幽暗中,映着對面那排窗透出的微光,才勉強勾勒出陳設的輪廓,但卻一眼就便辨出床榻上婀娜的背影。
她蜷着身子,半靠在那裏,鼻息哽促,背心還一下下地微微聳動,像是正在低聲抽泣。
原來,根本就沒睡麽?
裴玄思心頭糾蹙的一緊,不經意間,尚未收回的手輕輕杵在了門框上。
不曾預料的細響驚破靜谧的黑暗。
床榻上柔淡的背影顫了下,回頭望過來。
那一瞥仿佛滟滟金粼,又像熠熠星輝,轉瞬便穿透了這片昏默。
裴玄思跟那盈盈的眸光一觸,下意識地向旁撤了半步。
他沒想到自己竟能疏神失手,更沒想到會被她知覺,這匆忙一躲就顯得尴尬無比。尤其門上的縫隙咧着的那條縫,這會子再去關,便成了欲蓋彌彰。
甚至連扭頭走了也不成,光想着這份“暗裏記挂”的嫌疑落在她心裏,就讓他受不了。
這麽一來,是遮掩不過去了。
他正有種措手不及之感,房內也傳出衣衫和被褥磨蹭的窸窣聲。
然後是拖曳的腳步和細碎的搖晃,人是一點點挪過來的。
裴玄思驀然生出一絲慌亂,生恐那扇門會在下一刻被拉開,就這樣和她面對面。
腳步聲終于到了近處,已經能聽到裏面虛軟無力的喘息。
他也鼻息沉沉,靜靜地盯着那道門縫。
半晌,門扇上也沒有任何響動,一陣咳嗽之後,卻傳出姜漓低低聲音:“郎君……是你麽?”
她嗓音幹啞,鼻音也頗重,卻仍舊溫潤好聽,那種柔婉氣仿佛已經刻印在骨子裏。
裴玄思松了口氣,但又無端有點失望。
人非草木,她也是有脾氣的,畢竟之前挑破那一層“傷疤”,現在當面瞧着也是常情,不過反而也給他留了一步餘地,不至于尴尬。
“呵,情願把自己糟蹋成這樣,不就是為了見我麽?”
他開口一如既往的便是冷腔冷調,可哼出那聲的時候,鼻中卻灼燒似的一痛。
裏面的咳嗽聲猝然加劇,嗓頭很快啞得不成樣子:“就算……就算我阿耶真得對不起裴家,你……便非得……這麽跟我說話麽?”
不該麽?
難道要他把這筆血海深仇抛到九霄雲外,什麽都不去想,真跟那薛劭廷說的一樣,和她做對琴瑟和鳴,相濡以沫的恩愛夫妻?
裴玄思只覺那口悶氣頂上來,額角也促促地抽跳着,火撩着喉嚨,不自禁地也灼痛起來。
他瞪着那扇門,棂格間映出她纖細的剪影,比高麗紙的暗色更沉,卻說不清是濃是淡,混沌中透着不實。
曾經,門後的她是他這輩子認準的人,他也發過重誓,要用一生一世來好好待她。
可惜天命無常,把所有的美好都扯爛砸碎,容不下半點寬宥,更容不下愛,只叫他去恨。
而且,要恨之入骨。
這種足以叫人失心成瘋的煎熬,又有誰能明白?
或許,她現在也終于有那麽點體味到了,只是一切都于事無補。
“有空琢磨這些,倒不如照看好自己的身子,這幾天就要啓程進京,可別到了節骨眼兒上礙事。”
裴玄思從喉嚨裏硬擠出不屑和嘲弄,幾乎能聽到上下牙間磨蹭的聲響,卻發覺并沒有預想中的傷人勁兒,倒像是自己口氣軟了。
他不知這是怎麽了,也鬧不清是為什麽,居然連幾句話都拿捏不住。
他愣在那裏,那顆心不上不下的懸着,繃緊似的感覺比之前難忍。
恍神之際,周遭亮了些,像是夜色漸退,晨光泛起。
高麗紙上的剪影也随之淡了下去,依稀只能瞧出個輪廓。
“是我執念太深了……以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
裏面低低的一聲嘆息,随後便是這句淡若無物的話。
這是什麽意思?
裴玄思的心霍然一沉,上頭又被扯住,緊繃繃地墜着,比之前還要難忍。
似乎該有話說,嘴裏卻凝不成詞句。
裏面拖曳的腳步聲又響起來,高麗紙上的剪影漸漸消褪,終于沒了蹤影,只剩一片茫茫的蒼白。
他愣愣地站着,一動不動,緩緩擡起手,又撫上那扇門,默然無語地輕輕摩挲。
……
腳步聲慢慢遠了,通廊裏的回響也聽不到了。
姜漓回過神,才醒覺自己是一廂情願。
縱然昨天她已經病到一只腳踏進鬼門關裏,裴玄思也沒有要進來瞧一眼的意思。
半點都沒有。
痛,身上像一寸寸被刀割着,卻又不知道究竟痛在哪裏。
她整個人都是木的,用盡氣力才邁開雙腿,腳下像踩着棉絮,搖搖晃晃地挪到床榻前,終于支撐不住,一頭撲倒下去,順勢把臉深埋進衾被中,忍了許久的眼淚還是奪眶而出。
其實這都是預料中的事,在他眼中,她是仇人之女,也跟十惡不赦的罪人毫無分別,能親自過來,在門外探探情形,已經算是念情了,又怎麽會真的牽腸挂肚?
可她就是覺得委屈,忍不住想哭。
記得當年兩人出去玩時,她不慎被毒蟲蜇傷,昏迷不醒。
他急紅了眼,背着她滿城找郎中醫治。
後來,又拖着被裴父打得開花的屁股,每天一瘸一拐到姜家後院的外牆下站着,直到她傷好了,打開窗,又對他笑……
如今,一切都變了。
她不會傻到,以為這樣的仇恨能有消弭一天,甚至不敢奢望他會有個好臉色看自己。
但既然他早就知道事情的原委,為什麽還要明媒正娶接她過門?
難道就是為了用這種法子報仇,逼她在這種陰陽怪氣的折辱中一步步走上絕路?
面頰緊貼的衾被已經濕透,涼意染遍全身,盛夏時節的清晨猛然間竟比深冬還寒得浸人。
哭聲漸漸止住了。
姜漓不自禁地抱緊雙臂,鼻息間低低地啜泣。
耳畔驀然傳來一聲貓兒的叫喚。
她不由一震,也不知從哪裏的生出了力氣,蜷縮的身子一下彈起來,跌跌撞撞地跑去打開門。
外面果然是那只獅子貓,正蹲在地上,睜着兩只異色的圓眼,巴巴地望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