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玉山枕 拼上性命也不會讓他安生
暑氣一天比一天重。
赤日當頭,四下裏濁浪湧動,風也不見有一絲,任你什麽東西都無精打采的發蔫。
裴府後院卻沒消停,家奴們正頂着毒辣辣的太陽來來回回,進進出出的拾掇,一個個前胸後背全都叫汗塌得浸透。
這時,廊下恰好有兩個小厮左右擡了口黃梨木冰鑒快步走來,立刻引來一片探頭側目。
兩人繞過回廊,徑直進了廳裏,小心翼翼地把冰鑒放下,抽開側面寒氣四溢的屜門,将各色鮮果冷食都擺上矮桌,轉手就把之前涼氣散盡的冰鑒架了出去。
裴老太君坐在羅漢床上連瞧也沒瞧,正瞪着眼,一臉不敢置信地探問:“你可聽全了,當真沒錯?”
“回老太君,老奴是親眼瞧見的,殿前司的調令上寫得清清楚楚,擢升公子為神策軍骁騎統軍,響當當的正三品,連兵部的批文、钤印也都在,半點錯不了。”
旁邊的老家院一口氣回着,端起冰盞遞到面前。
“好,好,好啊,這孩子果然出息,到底不愧是裴家血脈!”
裴老太君笑得歡暢,眼角像綻開了不少新皺紋,仰回軟囊上,整個人從頭到腳都舒展開了似的:“哎呀,這才真叫苦盡甘來,老身終于沒有白熬到今天。”
她長長舒了口氣,從冰盞裏捏了顆葡萄塞在嘴裏:“要走自然是越快越好,預備動身的事都由你來安排,那些個撐不起門面的就扔下,免得到了京裏惹人笑話,思兒如今身份不同,凡事都得多想一層,可不能像從前那般随随便便。”
那老家院剛應了聲“是”,她忽然又眉眼一皺,想起了什麽要緊的事似的,吐出葡萄籽問:“差點忘了,我那娘家孫侄女怎麽樣了?”
“也都齊備了,劉家娘子這一兩天就啓程,老奴已經叫人捎信過去,請她不必繞道再來颍川,直接去京裏會合就是了。”
“嗯,虧你想得周全,這就好。等人到京裏,你親自去接,我這邊再安排,無論如何讓她先跟思兒見一面……”
裴老太君正絮叨着吩咐,外面忽然有婢女撩簾子走進來:“禀老太君,少夫人房裏的小迎姐還是跪着不走,我好說歹說,勸也不是,罵也不是……”
“沒用的東西!這點小事還來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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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老太君橫眼瞪過去,手在床欄上重重一拍:“一個狗奴婢,竟敢來要挾老身,仗了誰的勢?去叫人,給我拉出去打!”
“大喜的日子,老太君何必動怒。”老家院在旁邊開口打着圓場,又湊近低聲道,“少夫人已經病了好幾日,人昏昏沉沉連句整話都說不利索,那奴婢也是護主心切,想來沒別的心思,老太君宅心仁厚,要不……就開恩準她出去,請個郎中來瞧瞧。”
話音未落,那兩道火氣漸濃的目光就轉了過來。
“你也知道是大喜的日子,那小賤人早不病,晚不病,偏要趕在這時候,可就不是十足的喪門星?哼,老身管她存的什麽心思,死了倒好,也省得讓裴家滿門晦氣。都聽好了,連你在內,哪個敢去管,老身即刻就把他趕出門去!”
那老家院神色一黯,不敢再多勸,唯唯應着退了處去。
來到廳外,就看迎兒果然跪在臺階下的太陽地裏,一張臉曬得紅通通的,身子已經在打晃了。
他走出幾步,還是于心不忍,又轉回來喊了聲“小迎姐”。
迎兒眼前正白花花的犯暈,懵懂聽到有人叫,轉頭一看,還以為有了回話,登時喜出望外,歪歪斜斜地奔上前問:“執事阿伯,裏面答應了,是不是?”
老家院連連示意低聲,搖頭嘆着氣:“老太君的脾氣你不是不知道,哪肯随便回心轉意?你再跪下去只會更惹氣,到時沒救成少夫人,還要搭上自己這條命,何苦呢?”
迎兒一聽這話,眼淚立時就湧出來了,泣不成聲地哀求:“那……那怎麽辦?求執事阿伯快替我拿個主意,我家娘子她……真的快熬不住了……”
“啧,這成什麽樣子,起來!”
老家院趕忙扶住她,一臉為難地咂着嘴,朝左右瞥了瞥,終于一咬牙:“你若信我這老兒,就還是剛才那句話,趁早別在這裏消磨氣力了,趕緊去前院大門那候着,我瞧少夫人的面相不像是沒福的人,說不準就有轉機。”
從午後到夕食,日頭也終于耗盡了力氣,開始變得光熱不濟。
天色一點點暗下去,眼瞧着就是掌燈時分。
雲氣不知何時籠了上來,驟涼的風從牆頭上掠過,吹在身上竟然有了寒意。
迎兒搓了搓膀子,不知是第幾次探頭朝大門外張望,巷子裏依舊冷清清的,半個人影也沒有。
她茫然地退了回去,蹲在門廊邊的柱旁,埋頭掉淚。
已經是這個時辰,眼見又要變天了,還會有人來麽?
早知如此,真該一早就不管不顧的沖出去,先請個郎中再說。
可即便人來了,能進得了門麽?
除非,是去找那姓裴的。
娘子會病得如此厲害,全是因為這個人,若他狠心不管,就算拼上性命也不會讓他安生。
打定主意,暗地裏給自己鼓了把勁,扭頭見兩個門房的家奴正杵在那裏說閑話,便悄悄站起身,預備瞅準機會撒丫子就跑。
“噠噠噠”的馬蹄響踏破巷子間的沉寂,随聲由遠而近。
迎兒打了個激靈,不假思索就沖出去大門,巷子那頭果然有個身着公服的人正策馬奔來。
她看清那人的樣子,當即大喊:“張校尉……”
話音剛出嗓兒,兩個門房的家奴已經追上來,捂住她的嘴往回拖。
蹄踏聲逼近,幾乎是一瞬就到了,張懷跨在高大的馬身上兜了圈,橫在面前。
“兩個男人這般對付一個女子,好大的本事,放開!”
他是跟着裴家從邊地苦熬出來的人,跟大公子情同兄弟,俨然裴府的養子一般,往來都是自由出入,兩個家奴哪敢多話,趕緊撒手退了回去。
張懷翻身下馬,擰眉打量着眼前滿臉委屈的人:“咦,你不是大嫂身邊的小迎姐麽?怎麽在這裏,家中出了事?”
“我,我……救命……張校尉救命啊……”
終于遇上能說話的人,迎兒反倒語無倫次,像見了救星一樣,“噗通”跪在地上泣不成聲:“是……是娘子,娘子她病得……快不行了……”
張懷怔然聽完,眼中的驚愕随即被怒色填滿,轉身風一般沖進裴府大門。
風聲呼嘯。
積雨的雲越來越厚,終于攢足了勁兒,響雷過後,就如天河傾瀉般滂沱而下。
夜色深沉,檐頭下那串風燈反而顯得更暗,一溜接延過去,散暈泛黃的光居然連成了片。
恍然就像那雙朦胧的淚眼。
在冰冷的逼視下一點點歸于暗淡,最後變得死水無瀾……
風驀然漫窗湧進來,案頭燭火搖曳,一點蠟油滴落在紙上。
裴玄思回眸垂向手邊,那篇已經寫了大半的謝恩進表,前邊擡格的那個“奏”字被油漬暈開了花,眼瞧着是廢了。
他眉頭不由得擰成了疙瘩,抓起來将那奏疏扯爛,又揉成一團,洩憤似的砸向不遠處的座屏。
張懷正從屏風後轉出來,恰好趕上這股寸勁兒,微微一愣,步子也頓了下,随即又擡起頭,也不打招呼就闖了進去。
裴玄思沒擡頭,自顧自地從那摞空奏本裏抽出一卷,在面前攤開鋪好。
張懷走到長案前,橫眉瞪眼地看着他。
兩下裏都沒什麽好臉色,卻又都不言語,就這麽冷聲冷氣地僵着。
“大半夜的,不去歇着,有事麽?”
半晌,裴玄思才淡淡地開腔,把蘸飽了墨的筆在硯沿兒上撇順了,開始起手謄寫。
“大嫂病成那個樣子,兄長歇得下麽?”
張懷冷聲反問,雙手在長案上一撐,俯下身來:“‘肺虛心傷,中氣大損’,郎中嘴裏那些話我聽大懂,可也知道大嫂是為兄長傷心過度,若再遲上一天半日,人怕就撒手走了!”
“所以呢?現在不又沒事了麽?”裴玄思隐着眼底的波瀾,毫無表情地勾了下唇,“呵,女人麽,一哭二鬧三上吊,什麽出身也免不了,不必大驚小怪。”
冷腔冷調的話讓張懷一怔,訝然望着他,那股氣不自禁地湧上來。
“我就是不懂,兄長既然無心,當初為何要應約成婚?就算……就打算大嫂真有什麽錯處,人都這樣了,兄長就連瞧都不願去瞧一眼?”
裴玄思依舊神色漠然,手上寫完一行,提筆到硯裏沾墨:“說完了?沒別的事,就去吧。”
張懷像迎面挨了一掌,倒吸了口氣,目光也冷下來:“罷了,這事兄長自思自量吧。不過,還有句話,我張懷認識的裴玄思,絕不是這樣的人!”
腳步聲消失在屏風。
裴玄思眼中的沉靜也蕩然無存,提筆的手越捏越緊,仿佛攥着刀劍,每一下都刺戳砍殺,紙上的字跡早已走了樣。
忽然“喀”的一聲,那支筆竟從中斷成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