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芭蕉雨 咱們這輩子還長,不急……
茶盞迎頭撞上柱墩,貌似堅硬的瓷胎在磚石面前脆得可憐。
随着那聲“锵”響,精美的烏金釉身,纖巧的兔毫流紋,以及所有融浸其中的前塵往事,悲歡離合,都碎成了一地殘破的瓦礫。
姜漓只覺自己也四分五裂地一散,魂兒離體飄出去,又被轟然如雷的心跳生扯了回來。
她瘋了似的跳起身,猛地推開擋在跟前的人,去撿地上的碎盞,腳下卻不知絆到了什麽,整個人向前撲倒,手被尖利的瓷片劃破,掌心裏鮮血淋漓……
裴玄思萬萬沒料到,她那纖骨嬌弱的身子會生出這麽一股剽悍的力氣,沒防備下竟然被推得倒退了半步。
他轉頭望着不顧一切在地上撿拾殘片的背影,眼底泛起的寒意瞬間就将那點驚詫淹沒,伸手一把将她拉回面前。
還沒細看她此刻的表情,絲袖裏潤白如玉的胳膊就掄了過來。
裴玄思沒有避。
耳光清脆響亮的打在臉上,燒灼的刺痛中還帶着黏濕的觸感。
緊接着就是疾風暴雨般的撕打,仿佛生生要和他拼了這條命。
裴玄思還是沒有避。
任由拳頭和巴掌落在身上、臉上……
直到那雙纖細的手臂徒勞耗盡了力氣,虛軟地垂了下去。
姜漓渾身顫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卻接不上那口氣,淚水像決堤的江河,在凄豔絕麗的臉上恣情奔湧,但那雙眸仍然恨意不減,沒有絲毫示弱。
裴玄思還是剛才冷眼低垂的樣子,左頰染着一片刺眼的血跡,從眼角蜿蜒連到唇角,一張俊美無俦的臉竟是厲鬼般的猙獰陰森。
“沒了這東西,傷心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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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凜的語調刺骨寒風一樣直送進耳窩裏,又像車輪,一寸寸從心頭碾過。
姜漓火燎似的紅着雙眼,身子抖得愈發厲害,六月間的天氣,手腳竟是冰涼的。
面前這個人不是變了脾氣,而是變了心。
變得陰鸷乖戾,甚至冷血無情。
迷離的眼前一片模糊,那張讓她銘心刻骨的臉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
她一刻也看不下去了,轉身想走,卻怎麽也甩不開,忽然手臂上一緊,反而又被拉得更近。
“這點傷心就忍不得了,怎麽,以為這世上就只有你可憐?”
裴玄思鄙夷不屑“嘁”聲冷笑,卻又像在自嘲。
這話中仿佛含着無盡的愁苦,讓姜漓不由心頭一震。
的确,他也是可憐人。
尚未長大便遭逢大變,流放邊地十年,更是生不如死的日子,忍辱負重一步步艱難搏來今天的地位,相比起來,自己安安穩穩地在父親身邊膝下承歡,實在是幸運得多了。
可就算如此,就非得變成如今這副性子,要作踐的她也一樣傷心麽?
姜漓腦中一片茫然,怔怔無語。
驀然記起昨日在甘泉寺悼念父母時,心裏那件輾轉難定的事。
此時此刻,她該開口問出來麽?
靜默良久,不經意間裴玄思放開了她,負手踱到亭口,站在那片散亂的殘片碎渣間。
擡眼從檐角下望,近午時分的日頭反倒沒有一絲熾烈的感覺,幾縷稀散的雲更顯得了無生氣。
“當年我阿耶是怎麽死的,你想知道麽?”
姜漓不料他忽然提起這個,滿面淚痕的臉上驚疑湧現。
這雖然不是她想知道的,但似乎也八·九不離十了,只是聽起來隐隐叫人害怕。
裴玄思顯然沒打算聽她回答,慢慢走下石階,出了涼亭。
姜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也随着移過去,直到和他一同停在不遠處那幾株望春玉蘭前。
這些樹是她嫁進裴家後親手種下的。
不為別的,只因在京城自家院裏也有這麽幾棵,入夏時節便是競相開放的時候,粉瑩潔白接連成一片,說不出的可愛。
從前一到這時節,她就會叫人搬張雲頭榻來,自己坐在樹下,或讀書,或織繡,又或者只是靜靜地看,仿佛那滿樹的花兒也要人陪伴,才不會怏怏不樂。
等到了傍晚,夕陽斜照,花樹間烘映着霞光,俨若頭頂披蓋了七色彩绫……
那歲月時光悠然,天天如是也不嫌厭倦。
直到秋涼了,花謝了,還不自禁地悵然回味。
如今,再也沒有當初閑靜的好日子,只能偶爾看看這幾顆樹,聊以慰藉。
“你猜,最叫我生厭的是什麽花?”
裴玄思站在樹旁,擡手攀着花枝,不輕不重地揪下幾片瑩白的花瓣,拈在指間,挫捏得汁水滴流。
他問得奇怪,可答案已經不言自明。
姜漓愈發地糊塗了,怎麽也想不出這花能牽扯着什麽不堪的往事,竟然叫他如此憤恨。
裴玄思曲指彈去的殘瓣,厭棄的拂了拂手,擡眸重又往向滿樹繁花,挑起的唇角将那抹自嘲的意味勾勒得更加深刻。
“那年臘月初七,先帝駕崩,本該在靈前繼位的太子也莫名其妙離奇身死,其中緣由沒有任何人追查,反而立即議定了谥號,當晚便擁戴齊王做了皇帝,也就是當今聖上。而我,也是在那晚被阿耶帶出城去的。”
他頓了頓,順手又折下一截花枝,在手中撚轉。
“我一路懵懵懂懂,天亮時已經到了大山裏,也不知道離京城有多遠。那山裏有十幾間破屋子,但沒有人,原來是個荒村,阿耶和娘都不在,只有祖父、祖母帶着我在一間三面漏風的房子裏安頓下來,千叮萬囑不許随便出去,天黑了不許點燈,連冷得手腳發僵了也不許生火取暖。隔了兩天,祖母說帶我去給阿耶和娘送飯,我才知道他們藏在山那坡的石洞裏,為的是照料一個人。”
他語聲淡淡,聽在耳中卻莫名的驚心動魄。
姜漓心頭砰跳不止,沖口問道:“那個人……才是真正的太子,對不對?”
裴玄思勾唇睨着手裏的枝條,看那些粉白的花在翻轉間打旋兒。
“後來,送飯便是我唯一的樂趣,路不算遠,景色也不錯,山坳裏還有一大片玉蘭,樣子跟這些差不多,那時候我還挺喜歡,只要看到它們,離阿耶和娘就近了,直到那天……”
說到這裏,他手上驀然一停,兩片花瓣像禁不住這股頓滞的力道,無聲無息地飄然而下,落在腳邊的泥土上。
他目光怔直,出神良久,才繼續道:“我剛走進山坳,就看到有個臉色白淨,颌下蓄着長須的人慌裏慌張從那片玉蘭樹叢裏跑出來,身上是緋紅色的公服,胸前背後都是獬豸繡紋,迎着他的是幾個宮中內衛,接頭說了兩句什麽才走,等我和祖母到了山那邊,阿耶他們藏身的洞子已經被圍了。”
“你胡說!”
忍了半天的姜漓終于吼起來,幾步沖出涼亭,奔到他跟前:“不會的,一定是你看錯了!”
“是麽?那可是嘴上跟阿耶情同生死的兄弟,一見我便說‘思兒将來必是家國棟梁’的姜伯伯啊,難道祖母跟我兩個人都叫鬼遮了眼,一塊認錯了?”
裴玄思“呵”聲輕笑,手上又開始玩弄那截花枝,這回不再撚轉,而是夾在指間,将它一寸寸地折斷。
“我親眼見那些禁衛軍兵圍在洞子前,卻不進去抓人,反而架起火往裏面灌煙,最後阿耶熬不住了,拉着只剩半口氣的娘親,還有那個拼死都要護着的人,一步步從裏面爬出來……祖母自己流幹了淚,卻死死捂着我的嘴,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手裏的花枝早已揉碎,掌心裏一片殘碎泥濘。
他語聲低了下去,目光僵滞,眸子裏全然是一片濃得化不開的幽暗。
姜漓整個人都是木的,只能聽到“嗡嗡”的耳鳴,身子搖搖欲墜,扶着手邊的樹才勉強站穩,口中喃喃說着“不會”,心卻早已沉了。
她怎麽也不願相信這是真的,可現在回想起來,每當自己問起裴家的事,父親除了喟然垂淚,從來不肯多說半個字。
而臨終前那句姜家虧欠裴家太多的遺言,似乎更證實了事情就像裴玄思說的那樣。
原來父親才是親手把姜家送上絕路的人。
自己所承受的所有委屈和怨恨,都是由此而起。
姜漓那顆心開始發空,虛得覺不出痛來,眼眶漲得厲害,淚水怎麽也壓不住。
她拖着步子慢慢挪過去,顫抖的櫻唇微微張開,又阖上,試了幾次,終于鼓起勇氣,把全無血色的手撫在他臂上。
隔着衣料,那臂膀也是涼的,仿佛鐵石一般。
但和她一樣,也在微微顫着。
這世上有些苦痛,永遠不會被時光沖淡,只會沉澱在心裏,積聚起越來越深的憎恨。
“郎君,你別難過,我……我從前不知道,嗯……現在都熬過來了,以後我……”
姜漓勉強說了兩句話,忽然覺得膚淺至極,毫無用處,怯怯地住了口,不知所措。
裴玄思側過眸,眼中那片死沉此刻卻像怒濤翻湧,洋洋不息。
“以後?呵,可別跟我說什麽補償的話,也別假惺惺地以命相抵,就算你死上一百次,我阿耶和娘也活不過來,那十年時光更不會倒轉回去。不過,咱們這輩子還長,不急,你有的是工夫慢慢還這筆債。”
他說完,揚袖甩開姜漓的手,頭也不回地大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