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思美人 愛是一道光
從傍晚,天邊燒盡最後一抹紅霞,到夜色冥冥,星月浮沉,再到晨光泛起,城樓上傳來時緊時慢的鐘聲……
河邊那座最高的紅樓裏燈火始終沒見熄滅。
翠閣內胡樂悠揚,甜膩的胭脂氣和葡萄酒的醇香,混雜出一種別樣淫靡的味道。
薛劭廷側躺在寬大的波斯絨毯上,一手支着後腦,一手托着琉璃盞,衣袍旁若無人的敞開着。
幾名胡姬赤腳繞在他周圍,靈蛇般媚然扭動腰肢,胯間光熠閃閃的流蘇窄裙搖曳拂撩,仿佛在誘人往更深處窺瞥。
盡管使出了渾身解數賣弄風情,他卻始終淡着眼,像意興索然,又像神游在外,半晌眉頭一皺,“啪”的将手裏的酒盞摔了個粉碎。
幾個女子吓了一跳,嘴裏叽裏咕嚕說着胡語謝罪,慌不疊地都退了下去。
“公子息怒,息怒。”
外面的酒肆掌櫃也匆匆進來呵腰打躬,又苦着臉攤手:“這一宿換了上百個,小的把全城都找遍了,實在是沒有能讓公子稱心滿意的……”
躺在地上人斜瞟過眼來:“合着颍川城連個像樣的舞姬都沒有,聽這意思,倒是我難為你了?”
“不敢,不敢,這……小人再去找,再去找。”
那掌櫃慌忙低了頭,腰塌的更低,正要轉身,就見對方厭棄地一揮手:“罷了,滾吧!”
掌櫃的如蒙大赦,唯唯諾諾地剛退出去,一個勁裝漢子就閃身走了進來,反手将門關閉,快步上前跪地俯近,低聲道:“禀主人,查到了,那小娘子就是裴玄思的婆娘。”
薛劭廷睜眼一怔,“噌”的坐了起來,眇着眼像聽到天底下最難以置信的奇聞。
“什麽,他?一個小小的四品折沖都尉,能娶到這樣國色天香的美人?不會弄錯吧。”
“錯不了,小的打探的清清楚楚,那小娘子是禦史中丞姜雲瀚的獨生女,從小就跟裴家訂了娃娃親,差不多一年前才嫁到颍川城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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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怪不得她也京裏口音,期初我還納悶,嗯,這就說得通了,只不過……”
薛劭廷捋着眉梢颔首,跟着又撇唇搖頭:“這姓姜的老兒不簡單啊,朝堂上張牙舞爪,誰的帳也不買,家裏有個天仙似的閨女倒捂得結實,竟然連我都不知道,唉,便宜了那姓裴的。昨天看那小娘子郁郁寡歡的,連個笑臉都沒有,咝……別是那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報信的漢子一直暗觑他臉色,這時探着口風道:“主人的意思,是不是……”
半句話還含在嘴裏沒問出口,薛劭廷已經一躍而起,神采奕奕的臉上看不出一絲酒色宿醉的頹靡。
“走吧。”
“去折沖府找裴玄思?”
“笑話,既然事都知道了,還客氣個什麽?聽說裴家老太君還在,備上禮物,随我去見見。”
晨鐘敲響不久,天就得顯亮了,沒多大一會兒,日頭已經爬得老高。
內堂閣間的窗子不大,日光傾灑,只曬了個半陰半陽。
牆角的暗處,那只獅子貓還蜷着尾巴酣睡未醒,另一頭長案卻完全沐浴在天光下,潔白的茶盞像遁了形,只能看出氤氲飄起的熱氣。
裴玄思坐在案後的圈椅上,雙眸迎着逐漸焦灼的天光,百無聊賴似的拿指尖在長案上一下下點着,“喀、喀”的敲出有規律的碎響。
半晌,他從那片刺目的光暈中端起茶抿了半口,擱下手,又開始在指間一圈一圈攆着瓷盞輕轉。
外面通廊裏響起急促地腳步聲,轉眼就到近處,他沒回頭,把玩的手卻停了下來。
“兄長!”
張懷直接推門闖進來,兩步走到跟前:“兄長猜得不錯,薛劭廷那厮離了明月樓,沒往這裏來,直接去了倉橋巷……你府上!”
話音剛落,就聽到一聲細碎的輕響。
裴玄思枯着眉頭,目光垂向收緊的手,那只白瓷茶盞上果然現出幾道發絲般纖細的裂紋。
他随手撂在一邊,那茶盞落在長案上的瞬間就四分五裂,裏面剩的大半盞水“呼”的溢出來,淌滿了半條案子,又順着邊沿兒往下滴。
“兄長?”
張懷從沒見他生這樣的暗氣,居然拿死物洩憤,臉上不自禁地抽了兩下。
“好啊,去得好。”
裴玄思還是清淡的語調,聲音卻幹得發澀:“看來,我是得好生招待這位左武衛大将軍了。”
聽說有客上門拜望時,裴老太君剛就着豆漿吃下兩大個焦圈。
怔了下神,趕緊擦淨手接過名帖來看。
“英國公世子,執掌東宮六率,左武衛大将軍,薛劭廷。”
讀到這裏,聲音已然有些顫:“早年在京裏,老身也曾見過幾面國公府的人,可夫君與薛老公爺沒什麽深交,如今更是身份有別,人家怎麽會……你可問清了麽?”
對面老家院呵腰應道:“問清了,的确是薛家世子,身上還有宮裏的魚牌呢,老奴估摸着興許是和公子在京城裏有過交情,光禮物就帶了滿滿兩大車,這會子就在前廳坐着呢。”
“那還愣着做什麽?快請啊!”
裴老太君着急地連連揮手,怕沾了油的嘴沒擦幹淨,漱完口拿帕子抹了幾遍,然後吩咐婢女重新梳頭換衣。
這邊整饬好坐下,外頭就傳話說人到了。
她正要迎出去,頭束玉冠,一身紫色錦袍的人就搶先走進來,傾身抱拳行禮。
國公世子何等的尊貴,居然屈尊莅臨,還自降身份拜望一個四品折沖都尉家的長輩女眷,可以說是天大的禮遇了。
裴老太君受寵若驚,又見他身形和自己孫子很有幾分相似,相貌也是同樣的俊朗不凡,心裏更是喜歡,當下趕緊還了禮,請進廳裏上坐。
寒暄過幾句,裴老太君瞥了眼院子裏那幾箱子拜禮,眉開眼笑地剛叫了聲“世子”,就被薛劭廷接口攔住。
“我與令孫在京城一見如故,向來以平輩論交,老太君便是長輩,大可不必這麽叫,不如就以表字稱呼好了。”
被人如此擡高,裴老太君心下暗喜,面上卻不敢占便宜:“承蒙世子看重,老身可萬萬不敢僭越,唉……世子如不見怪,老身索性就叫聲将軍吧。”
面子既然給足了,薛劭廷便沒再繼續謙遜,笑容微斂:“其實今日我來,一是拜望老太君,第二麽,還有小事,想請老太君幫忙。”
裴老太君也經過場面的人,猜得出他來意不會那麽簡單,可為了自家孫子的功名前程,什麽都在所不惜,于是笑容可掬道:“憑我一個快入土的老婆子,有什麽能耐?世子有話盡可直說,老身只要力所能及,便絕不推辭。”
“好,那我便唐突了。”
薛劭廷點點頭,正色道:“據我看來,裴都尉不論武藝、韬略、品性,都是萬裏挑一的,在京中時少有,人才難得,就連太子都動了調他改任東宮六率的念頭,可我說了幾次,他總是猶豫不決,到現在也沒個準信兒,興許還是留戀颍川,又怕不得重用,其實多慮了,東宮六率是太子屬下,以後便是天子親衛,封妻蔭子不在話下,還望老太君能勸他及早決定,我也好向太子殿下複命。”
裴老太君沒料到竟是這話,早聽得心花怒放,原來人家找上門來,沖得是“人才難得”這四個字。
她一邊感嘆自家孫子出類拔萃的本事,一邊又暗暗埋怨他不通世故,調任東宮的機會何等難得?別人用盡手段都望不見臺階,他倒好,送到眼前居然還不肯接。
她也鬧不清是什麽緣由,但說不定就跟姜漓有關。
為了那個賤丫頭,連前程都不顧了,這不真要氣死人?
她壓下心頭蹭蹭冒起的那股火,歉聲道:“不瞞将軍,那孩子從小便是個犟脾氣,若有不恭之處,還望将軍千萬莫要見怪,也請在太子殿下面前多多美言。等他回來,老身定會重重責罵,不尊王命,那還了得?”
“老太君深明大義,我這裏多謝了。”
薛劭廷假裝一副如釋重負的模樣,唇角勾起不易察覺的笑。
頓了頓,像恍然想起了要緊事似的:“哦,對了,當初在京裏聽說裴兄早已婚配,我這趟來也給嫂夫人略備了幾樣東西,小小禮物,不成敬意,只是來得冒昧,也不好拜見,回頭就由老太君轉贈吧。”
一番思慮周到,彬彬有禮的話說出來,裴老太君臉上竟沒生出一絲歡喜,反而還不經意地皺了下眉。
她眸子在眼眶裏轉了轉,呵聲笑道:“這話言重了,又不是金枝玉葉,哪有什麽不好拜見的。不瞞将軍,那丫頭粗手笨腳的,登不得大雅之堂,唯獨茶藝這項還算有兩分出挑,這會子尚早,就請将軍先到前院品茗。”
身旁的老家院聽出不對味,壓聲勸道:“老太君,公子不在,讓少夫人見外客,怕不妥吧?”
“什麽不妥?思兒不在,叫她來支應還委屈了麽?”她眼一橫,半點不容推脫,“去傳話,讓她立刻備茶,等午間擺宴的時候也一塊過來,為薛将軍接風洗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