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桃花水 标準危笑
恍神之際,刺眼的陽光斜過檐頭,猛地曬到臉上。
姜漓回過身,擡手在額前遮了遮,才瞧見那老家院已經轉進對面的月洞門走遠了。
旁邊庑房裏一陣“叮叮當當”的雜響,迎兒先抱了個瓷茶碾走出來。
“啧,大清早的偏要品茶,真虧能想得出。”
她一臉不耐煩地嘟囔着,走到自家主人身邊,瞥眼盯着身後,湊近小心翼翼道:“我老覺着這事情怪怪的,好像有點不對勁啊。”
“哪裏不對?”姜漓語聲漠漠,拿手輕拂碾上沾染的灰塵。
“娘子沒覺出來?當年你讀〈女孝經〉的時候,我在一旁聽,分明記得上面說‘男女有別,遠嫌避疑’,連送自家兄弟都不能輕易過了門檻,怎麽能随随便便叫你見外人呢?真不知那裴家老婆子安得什麽心思。”
可不是麽,女子避嫌是規矩,斷然沒有随意見外客的道理。
這裏頭的蹊跷,姜漓怎麽會品不出來?
她也不想見,但有什麽法子呢。
以身子不适這種謊話推脫,已經來不及了,況且就算躲得了一時,回頭又不知會遭多少斥責白眼,倒還不如和和順順的應承,也省得麻煩。
姜漓淡淡一笑,有些事想開了,反而平靜:“沒什麽大不了,反正自己行得端坐得正,諒也不會生出什麽大事來,快些預備吧,我來碾茶。”
迎兒擰着眉頭,仍是一副懸着心的樣子,瞥見另外兩個婢女已經搬了東西出來,也不方便再多說了,只好不甘不願地去燊爐子。
姜漓拾掇好心緒,上樓親自選了兩塊芽筍完好的上等茶餅,轉回來時,院內的涼亭裏已經鋪開了桌面,各色茶具也齊備了。
她先用青竹夾着茶餅,用文火翻烤,等兩面都冒起蟾背似的浮凸,甘醇的香氣也飄逸出來,就用藤紙包好,擱在一旁靜涼。
迎兒接過空,将洗淨的茶釜架在炭爐上,姜漓又用烈酒把內壁醒了一遍,剛把那壇自留的露水倒進去,夾道裏人聲和着腳步就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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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擱下手,理了理衣裙迎過去,外面那群人已經到了鄰接後院的随牆門外。
裴老太君眯着眼滿面笑容,仿佛喜事盈門似的,親自引着一個氣度昂藏的年輕男子走進來,左右周圍還有十幾名家奴仆婢跟着,俨然前呼後擁的架勢。
姜漓看清那男子的臉,當即認出是昨日在甘泉寺遇到的人,身子登時一僵,不由自主地就把頭低了下去,避開迎面而來的目光。
這情形是她始料未及的,突然暗恨自己剛才為什麽不裝病推辭,現在後悔已然晚了。
“還杵在那裏做什麽?”
裴老太君見她呆呆的不動,臉色一沉,但在外人面前不便發作,依然端着架勢介紹:“這位是英國公世子,執掌東宮六率的北衙左武衛薛大将軍,是思兒在京中戍守時的上峰長官,又多蒙提攜,結下私交情誼,今日特地來瞧我這老婆子的,你還不快替思兒來拜見?”
姜漓聽完對方的身份,不由更是緊張,手心裏沁着兩把汗,木着身子斂衽行禮。
對方絲毫不擺架子,也拱手做答:“不必多禮,我與裴都尉雖然職階不同,但向來以平輩論交,兄弟相稱,今日初次相見,便唐突叫一聲嫂夫人吧。”
“初次相見”這幾個字,像一股涼氣直吹在身上,引得姜漓豁然揚起目光。
那張臉溫然平和,還是一副文質彬彬的風采氣度,眼底分明隐着笑,審視的意味更讓她此刻的局促無所遁形。
她心裏“噗通、噗通”打着鼓,卻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樣子,在裴老太君眼裏全然是另一番意味。
剛開始裝模作樣的欲看還羞,等瞧進眼裏了就立時旁若無人,什麽都不管不顧了,年紀輕輕的女人家看到高門顯貴家的俊俏男子,可不就該是這一臉德性麽?
她肚裏窩着一把無明業火,眼底深處恨不得生出尖刀來,當場用家法替孫子處置了這個水性楊花的賤丫頭。
不過,瞧這情勢,兩個人是互相都有了意思,倒也沒白費自己的安排,等生米做成熟飯,便可以順理成章将這丫頭趕出裴家,到時自家孫子也說不出什麽來阻攔,而那位薛世子得了便宜,心中虧欠,往後官場仕途上多加照應自然是不必多說的。
心裏想着一石二鳥的好計策,眼裏瞧那兩人互相看對眼的樣兒卻犯膩歪,當下幹咳了一聲問:“吩咐你也好半天了,茶備的如何?”
姜漓還在尋思怎麽熬過今日這局面,猛地聽她一問,便照實應道:“回祖母,已經起釜燒水了,正預備碾茶。”
“這麽慢!薛将軍還以為咱們裴家就這等待客之道呢,還不快去?”
裴老太君冷橫了一眼,轉向薛劭廷又是瞬間變成笑臉,熱情洋溢地招呼他去涼亭裏坐等。
等兩人稍稍走遠,迎兒趕緊怯怯地挨到身邊:“娘子,這人怎麽來了?該不會是為了你,故意找上門的吧?”
姜漓無言以對,剛才目光交錯的那一刻,對方眼神中暗含的意思,她當然看的出來。
這事若是被裴玄思知道了,會是什麽結果?
她連想都不敢去想。
冥冥之中像是個逃不掉的劫數,這時候也只有惱恨自己昨天在寺裏鬼使神差的那一瞥。
倘若不是把這個人錯看成了裴玄思的話,又怎麽會鬧成現在的局面?
這是她惹的禍,怨不得別人。
只是,自己這樣想着念着他,難道也錯了麽?
迎兒還在耳邊咂着嘴:“這人瞧着好看,怎麽行起事來卻跟瘟神似的,避都避不開,啧啧,姓裴的都沒這麽吓人呢,咱們可怎麽好?”
她昨天還比照着裴玄思,把這人捧上天,現在又調轉過來了。
姜漓不願再聽這些絮叨:“怕也沒用,反正我問心無愧,既然他沒說破,咱們也少開口,随機應變就是了。”
她定了定心神,若無其事地走回涼亭裏,摸摸茶餅已經涼了,先掰成幾塊,放在缽裏搗碎,然後倒進石磨的碾槽裏,讓迎兒推杆研磨。
淡綠色的粉末從磨沿兒邊上不斷溢出,姜漓索性心無旁骛,拿小掃帚把粉末掃進茶羅,來回搖晃的篩揀。
片刻間連篩了幾次,最後只剩下小半盒細如煙灰的茶粉。
這時候茶釜裏已經傳出細微的“咕咕”聲。
她想了想,還是打開竹屜,從裏面取出兩只黑色瓷盞,擺上桌案。
兩只瓷盞釉質油亮光潤,從內之外還有一叢叢密如毫發的金紋。
坐在矮桌對面的薛劭廷輕噫了一下:“烏金兔毫盞,這可是建州窯的精品,府上可真是美食美器啊!”
裴老太君陪着笑臉道:“不過是兩只茶碗而已,薛将軍生于鐘鳴鼎食之家,見慣了京中繁華,千萬莫嫌粗陋簡慢才好。”
“老太君過謙了。”薛劭廷由衷贊嘆,“這類器物燒造極其難得,歷來是皇家貢品,宗室勳臣若有幸獲贈,那便是傳代之寶了,裴家歷代忠良,果然名不虛傳。”
笑聲中,只有姜漓眸光黯然。
這兩只茶盞的确是禦賜的貢品,也是父親的最珍愛的遺物。
小的時候,父親一有閑暇便會煮茶點茶,她耳濡目染,也漸漸懂得了茶藝品鑒之道。
等學有初成之後,當她把第一盞茶捧到面前時,父親笑得是那麽開懷歡暢。
她也笑,笑得像沐雨桃花,春光明媚。
父女相依為命的歡愉大約就是這樣。
光陰匆匆,父親的笑容也漸漸有了暮氣,神采淡去,像漾盡的漣漪,終于在那一天歸于沉寂……
現在,茶盞還在這裏,但已不像父親當年珍愛的樣子,只是供人拿來獻媚品評。
姜漓低低地嘆了口氣,掩去眸中的傷痛,回頭看茶釜內開始冒出魚眼大的氣泡,便舀出一碗來溫盞,擦淨之後,才各挑了一勺篩好的茶粉放在瓷盞裏。
不過就是這片刻工夫,茶釜裏沸騰水珠已經連串往上湧了。
她當即掩了火,讓迎兒把水倒入湯瓶中,然後接過手來,在其中一只盞裏少許注了些,拿茶筅繞着盞底攪拂。
茶粉融浸在沸水中,漸漸被調制成膏糊狀。
她分出不多的一點,盛進小盤,而後繼續望盞內加水,攪動間又不時來回擊挑,動作時輕時重,時快時慢,又虛實不定,大簡若繁。
很快,茶湯中泛起蟹眼大小的水泡,緊接着白膩的浮沫海浪般不斷湧現出來,不多時就将茶湯完全覆在了下面。
就這麽邊添水,邊拂擊,等一直加到第七次時,茶沫已經宛如積雪般鋪起了厚厚的一層。
姜漓擱下茶筅,拈起長木勺,沾着剩下的茶膏,在茶面上手繪出惟妙惟肖的山石翠竹,最後将茶盞放在墊托上,雙手端到對面。
“薄茶一盞,謹祝薛将軍仕途平順,節節高升。”
薛劭廷的視線只在那丹青妙筆的茶面上略停了下,就停駐在她清麗絕俗的臉上,不急不緩地鼓起掌:“好,好,真好,嫂夫人這一手茶藝,別說在京城,就算跟皇宮大內裏的司茶女官比,怕也不遑多讓。”
姜漓頭也沒擡,剛回了句“過獎”,裴老太君就捂着額頭晃起身子:“啊喲,日頭好大,曬得人頭昏,薛将軍見諒,老身實在有些坐不住了,就讓她代老身陪坐吧。”
姜漓聞言一驚,這簡直就是直截了當讓自己和這個男人單獨相處,一點顧忌都沒了。
薛劭廷也沒有絲毫推辭,起身說聲“請便”,目送她由仆厮婢女攙扶着走出院子。
轉眼間,亭內就只剩下他們兩個人,還有迎兒在臺階下不知所措地幹瞪着眼。
薛劭廷坐回矮桌邊,饒有興味地端詳着面前的茶盞。
“我在京裏也算有些見識,記得本朝應該從沒有将這種珍品瓷器賞賜武将的事,就連我英國公府也不例外,若沒猜錯的話,這一對茶盞應當是嫂夫人的家傳之物吧?”
他竟然說出東西的來歷,更有種替她抱不平的味道,但隐藏在其中的離間之意也同樣好不掩飾。
姜漓深吸了一口氣,正色道:“我既為裴家婦,便和裴家生死與共,不分彼此,又何況是一件家傳之物,将軍大可不必多此一問。”
薛劭廷原以為她就算不被觸動心弦,暗懷感激,也定然會對自己生出好感來,誰知道卻是毫不猶豫的回絕。
他看着她,眼中的興致更濃,看茶盞裏的“竹石”已經融得差不多了,便提起木勺:“我近來也在琢磨這‘水丹青’,今日索性獻醜,請嫂夫人品評。”
這邊剛把勺頭沾到茶膏裏,就聽回廊深處有人興沖沖地大喊:“阿漓,看我給你帶了什麽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