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桃花落 他以此取樂,且樂此不疲……
到處都是混沌般的黑暗,什麽也看不見。
耳畔卻喧嚣不止,風聲、雨聲、樂聲、人聲交雜在一起。
當無休無止的颠簸止歇時,炫目的光驀然亮起來,照得眼前一昏。
周遭漸漸都靜了,腳下也終于踩到了實處。
姜漓再睜眼時,發現自己身處一間雕梁畫棟香閣。
她坐在寬大的拔步床上,全身只披了件輕薄半透的胭脂色絲裙,旁邊還有兩個壯如男子的悍婦,四只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像是怕她會突然跑掉。
沒等鬧清究竟怎麽回事,門就被一股蠻力生生撞開。
一個身材矮胖,長相猥瑣的男人闖進來,歪斜着醉眼打量她。
兩名悍婦面無表情的退了出去,随手關上門。
她回過神,眼看那矮胖醜陋的男人虛晃着腳步走過來,笑得滿臉淫猥,即便不知道這是哪裏,也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麽。
她想逃,卻被攔住了去路。
對方一步步逼到眼前,迫不及待地扯去外袍,就要來撲上來。
情急之下,她正準備拼死抵抗,那男人卻突然停住了,不知什麽東西捅穿了他的咽喉,狂噴的鮮血濺了她一身都是。
那男人捂着短粗的脖子發出“嗬嗬”的聲音,抽搐了幾下,便一頭栽倒,現出背後那個昂然挺拔的身影。
她一眼就認出是誰,驚喜交集地撲到懷中叫着“郎君”,剛才的慌亂恐懼都化作眼淚湧了出來。
好半晌,她才平複下來,卻發現他不光沒有回抱安慰自己,甚至連一點反應都沒有。
Advertisement
她覺得奇怪,噙着淚水擡起頭,迎面看到的是裴玄思冷凜的雙眸,唇角還挑着陰鸷的笑。
下一瞬,一只大手掐出了她的脖頸,鐵箍似的五指慢慢收緊。
……
姜漓猛地坐起身,輪着手臂亂抓了幾下,才恍然發覺是個夢。
目光四下打了個轉,發現這裏竟是自己的卧房,自己的床榻,外面天光放亮,狂風暴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下來。
不是明明在去弘慈庵的路上麽?她只記得當時頭痛得像要裂開,昏昏沉沉地滾倒在車廂裏,後來發生了什麽,又是怎麽回來的,全然想不起來。
姜漓抹去額角的冷汗,坐在榻上靜神,這會子頭已經不怎麽痛了,只是一陣陣的恍惚。
先前那個夢實在太過驚悚,現在回想還心有餘悸。
他不知道為什麽會做這樣離奇的夢,尤其是裴玄思出現後的情形。
從小到大,他在自己夢裏向來都是英雄了得,體貼入微的,可剛才他臉上淩厲狠辣的模樣,簡直像惡鬼一樣,說不出的吓人。
姜漓不自禁地摸了摸自己的脖頸,那種咽喉被扼緊的痛楚感覺尤新,仿佛真的發生過似的。
“咦?娘子,你醒啦!”
迎兒歡喜的聲音忽然叫起來,人從條門外奔進來,到跟前左看右看,見她果真沒什麽異樣,不禁撫着胸口長長出了口氣,雙手合十念叨:“佛祖保佑,觀世音菩薩保佑,三清四帝,還有九天神将,我家娘子平安無事了,回頭一定多燒幾炷香拜謝!”
雖然精神不振,可姜漓還是被她這一通兼收并蓄的禱告逗笑了:“就會胡說八道,哪有把西方佛陀跟羅天諸神一道拜的?也不怕降下怪罪來。”
“那怕什麽,請的少了,法力便不夠大,娘子能醒得這麽快麽?再說,奴婢可是誠心誠意的,對各路神佛一視同仁,不分彼此。”
迎兒一臉正經,半點沒有耍笑的一絲,說着說着又紅了眼圈:“娘子,你是不知道昨晚回來的時候自己是什麽樣子,推也不醒,叫也不應,身子還熱得燙手,可吓死人了,請軍府裏的郎中來施針,用了藥才好些的。”
到底是從姜家帶出來的丫頭,那份忠直護主的心思是發自肺腑的,如今在這裏,也就只有她能不加顧忌的說幾句知心話了。
“放心,我沒事了。”姜漓點點頭,感念地沖她微微一笑,又問,“現在什麽時辰了?”
迎兒抹着眼角的淚花勸道:“剛進巳時,娘子剛好些,再歇一會吧,其他的事奴婢替你支應着就是。”
姜漓生怕再做夢,一刻也躺不住了,搖搖手揭開被子,剛要下床,小腹內忽然一陣糾緊的疼痛,忍不住哼出聲來。
“娘子怎麽了,哪裏不舒坦?我,我去叫人找郎中來。”迎兒見她彎腰蹙起眉頭,頓時吓了一跳。
“不必,興許是……”
姜漓咬着唇,忍痛挪開身子,搭眼就看到墊褥上那片刺眼的血跡。
“呀,原來趕上見紅了,怪不得。”迎兒這才釋然,趕忙到箱籠裏去翻替換衣物。
姜漓卻暗自奇怪,離見紅的日子應該還差着兩三天,而且自己從來不曾因為這事腹痛過,差不多每個月都是順順當當的。
她想不出什麽緣由,也沒再往深處想,讓迎兒倒水淨了身子,換了套幹爽衣裙,然後坐到妝臺前。
剛把象牙篦子拿在手裏,卧房外忽然傳來“喵嗚、喵嗚”的輕叫。
姜漓恍然想起那只獅子貓,循聲望了一眼:“怎麽把貓放在外頭,喂過食沒有?”
“這事,娘子且不用操心,有人一早就來侍弄着了。”迎兒接過手幫她梳頭,口氣頗有點不以為然。
“是誰?”姜漓不明所以。
“還能有誰,不就那是姓裴的麽?”迎兒撇着嘴,大大地翻了個白眼。
“他在這裏!你幹嘛不早說?”
姜漓“噌”的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剛擡腳就被攔住:“哎,哎,頭還沒梳呢,娘子就這麽去見人?”
她怔了下,心想不錯,無奈又坐了回去,一邊吩咐迎兒梳齊了就好,不用绾髻子,一邊探着腦袋朝門外張望。
目光繞過座屏,隔着幾丈遠,果然看到外廳的桐油柱子後面露出半幅深青色的袍擺。
雖然看不到面孔,但背影挺拔的線條已經足夠顯眼,瞧着便叫人心中喜歡。
“娘子可真是好性子,昨日,他那般氣你,便不該再理他了,你可倒好,隔夜就忘了個幹淨,還這麽一刻舍不下的想着。”
迎兒餘忿未平的又在旁邊絮叨起來。
話不好聽,可也不是全無道理。
其實在重逢的那一刻開始,姜漓就知道他變了。
從視而不見,到随意冷落,再到存心讓她難堪……
他仿佛在以此取樂,而且樂此不疲。
她把這歸咎為那十年流放的悲苦經歷,原本尊養高閣,前程似錦的少年郎,遭遇這樣的變故,興許真的會性情大變。
于是,她選擇繼續遵從父命嫁進裴家,希望日子久了,他終究會知道她的好。
所以,現在也是一樣。
“別胡說,昨天也怪我想得不周全,他才剛回來,車馬勞頓的,衙門裏又事務繁雜,難免心情不好,我要是為這點事就賭氣,豈不鬧得兩頭都難受麽?”
姜漓收拾好心情,打開奁匣,對着鏡子塗起口脂:“看情形郎君今日是得閑不必回衙門了,你稍時吩咐竈房那裏安排一下,正好中午讓他陪着老太君好好用個飯。”
“啊?這……還是趁早算了。”
迎兒搖着頭,皺眉沉吟了下,才道:“奴婢索性實說了吧,昨晚就是他把娘子抱回來的,人剛放下就去了後院,聽說老太君不知為什麽生了老大的氣,把東西又砸了一地,今早還傳了話說誰也不見,這時候張羅非觸黴頭不可。”
是裴玄思抱着她回來的?
姜漓聽得雙眸一亮,回過頭,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她。
“娘子可別以為他是好人。”迎兒見她眼裏全是喜色,不以為然的又撇着嘴,“把你交給我們之後,他便再沒進來瞧過一眼,這不,逗了半天貓了,也沒問過一句娘子好不好,真是沒良心!”
姜漓幾乎沒聽到她後面那句話,心裏早被暖意充滿了,
她不是傻子,昨天從後院出來頭痛便突然而至,要說和裴老太君無關,恐怕誰都不信。
當身處險境的時候,是他在身邊守着她,護着她,甚至不惜觸怒自己的祖母。
也就是說,他心裏還有她。
這就像她所想得那樣,只要自己全心全意,對方就能感覺到,總有一天,他們兩個還會變回兒時的樣子。
霎時間,姜漓胸中的陰霾一掃而空,說不出的舒暢。
看頭發紮得差不多,就叫迎兒先下去,自己對着鏡子左右端詳,雖然只是素衣淡妝,但與冰肌雪膚、皓齒明眸相配,反而更襯托出種天生麗質的美。
她也覺得滿意,起身走出卧房,臉上的歡容已經掩藏不住,在梯廊裏深吸了一口氣,邁過門檻走進外廳。
裴玄思站在桐油柱邊,迎着窗外灑下的陽光,俊美的側臉愈發顯得棱角分明,如琢如磨,手裏正拿着根長長的雀翎左右搖晃,引得桌上那只獅子貓撲來竄去的抓個不停。
“郎君。”姜漓心頭怦動,在背後甜甜地叫了一聲。
那只獅子貓倒像先聽到了,立時便抛下眼前舞動的翎羽,撲向她懷中。
她下意識地伸臂去迎,斜刺裏一只骨節分明的手突然伸來,在她眼前硬生生掐住了那貓的後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