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弄花雨 他喜歡呆在暗處偷觑她
風漸漸小了,漫天昏黃依舊無休無止的四處漫張,整座城都像籠罩在夕陽暮色之下。
沒有電閃雷鳴的預兆,大片黑雲湧上來時,雨便悄然而至,而且一上來就是傾盆如注的氣勢,天地瞬間成了一片水淋淋的世界。
角樓的檐頭下挂起了雨簾,風一裹就帶着涼意,飛絮似的卷進來。
從這裏居高臨下的俯視,對面巷子中的三重院落一覽無餘。
裴玄思已經站了很久,眼看着挂有“裴”字風燈的馬車停在門前,那個纖柔的背影被人攙扶下來,依然是恍惚失神的模樣。
莫名的快感讓他很是享受,照理說,再瞧下去已經沒什麽趣味。
然而,他卻沒有走。
或許是因為,他看到姜漓一個人又頂着風進了後院。
……
雨聲響得躁人。
裴玄思凝立在那裏,思緒悠然飄遠,又好像一切都是昨天的事。
那時候,他還是會偷偷往酒缸裏撒尿的年紀。
她更小,連話都說得不怎麽伶俐,手上時時刻刻拿着蜜餞果脯,卻總要和他一起玩。
那麽大點的小丫頭,誰耐煩讓她老纏在身邊?
他被煩得惱了,索性把她領到郊外,然後故意說去捉蝴蝶,哄她呆在那裏等着。
原以為她不一會就該怕了,吓得越狠記得越深,從此再不敢跟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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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那丫頭真就老老實實一直坐在樹樁上等着,帶來的零嘴吃完了,便揪朵山菊,一片片數着花瓣,始終不急也不鬧。
最後,是他耐不住性子了,跑出來質問她為什麽不害怕。
小丫頭先是笑着搖頭,很快小嘴一扁,抱住他放聲大哭。
那天,他背着她走回城裏時,她早已伏在他背上甜甜地睡着了。
從那以後,他落下個習慣,有意無意總喜歡呆在暗處,偷偷把她的一舉一動都看在眼裏。
直到十年前,命中注定的那天,他們天涯兩隔。
……
細碎冰涼的觸感不斷崩打在臉上。
無論錦袍的前襟還是眼睫和眉毛間,都瑩潤着星星點點的晶瑩。
裴玄思一動不動地站着,沒有避,也沒有拿手抹拭,不知不覺,視線前盈起一層淡淡的朦胧。
許久,後院小廳的門開了,她從裏面走出來,瞧着上去之前差不多,也沒見受了大委屈的樣子。
裴玄思注視着她走過夾道,來到前院,卻沒有上樓回房,反而一路出了府門,又坐上門口那輛車。
家奴催鞭策馬,匆匆駛出了巷子,折個彎,徑直奔往城門方向。
天色越來越暗。
街市各處陸續點起些燈來,雖然不算多,也不太亮,但終究讓人覺出了那麽一絲生氣。
馬車開出城門,那幾點螢蟲似的光漸漸望不到了。
姜漓怏怏地轉後頭,栓好竹簾下的挂繩。
天暗得吓人,其實才剛過午不久,看着竟像是行将入夜一般。
車廂裏黑漆漆的,間或有風帶着雨絲從窗縫卷進來,涼飕飕地刺在臉頰上。
她下意識地拉緊衣衫前襟,頭卻一陣陣地悶痛,跟喝急了烈酒似的。
莫非真是着了風了?
感覺又不大像,身上不冷,額頭也不燙,純粹只是頭痛,而且似乎就是出門這一會才開始的。
她把頭靠在豎柱上,擡手按着眉間的穴位。
“少夫人,前面水積得好深,把路陷了,咱們要繞繞道啦。”趕車的家奴在前面朗聲打着招呼。
姜漓正難受得厲害,随口應了一聲,拿手托着腦袋,眼角瞥向窗外。
雨實在太大,四下裏果然泥水橫流,朦胧間有座山矗立在前路遠處,此刻霧氣缭繞,只能隐約望見幾處不起眼的屋檐。
那裏就是弘慈庵。
盡管姜漓知道,裴家祖母突然對自己轉變态度很是蹊跷,這樣硬趕着讓她去求子也着實不尋常,可她還是聽話的來了。
至于理由,不能違逆長輩也好,身為人婦的本分也罷。
其實,她心裏也存有這個念頭,盼着裴家祖母真心接納自己這個孫媳,更盼着能和裴玄思生兒育女,一家人親親愛愛,其樂融融……
劇烈的頭痛把姜漓從暢想中生生拽了回來,不知不覺身子也越來越沉,手上竟然使不出力氣。
馬車在崎岖的路上來回搖晃,沒一會工夫,她就撐不住了,昏昏沉沉地拍着木欄,叫家奴停車。
暴雨把她無力的聲音完全淹沒,連自己都聽不到。
忽然一個颠簸,姜漓沒坐穩,不由自主地滾倒在廂裏,頓時天旋地轉。
這時候,馬車竟然停了下來。
意識漸漸模糊之際,她聽到竹簾窣響,似乎有人從外面朝裏窺視。
雨還在下,天色一片混沌,已經分不清是什麽時候。
街上也跟宵禁後一樣,空蕩蕩的不見半個人影,河邊的埠頭倒是零散停着幾條船,時不時還有人探出頭來張望。
一輛馬車從漆黑的巷子裏疾馳而出,沿着河邊的青石路飛奔,轉過石橋,停在埠頭旁。
趕車的人坐在梆盤上沒動,把馬鞭卷了卷,然後虛甩出了三聲空響。
很快,一個紅衣綠裙,體态臃腫的半老婦人挑着燈籠,從最近的那艘棚船裏鑽出來,後面還跟着個撐傘的粗壯漢子。
兩人下了船,迎面走到馬車旁。
“裴府的?”那婦人挑着一對三角眼四處打量,顯得小心翼翼。
“瞧不見麽?”
趕車人拿鞭子順手指向背後的前桅,上面挂的風燈沒點亮,那個“裴”字卻依舊十分醒目。
看出不假,那婦人翻了翻眼皮:“人呢?”
趕車人這才跳下來,抖一抖蓑衣上的雨水,撩開罩帷。
橫挑的燈籠伸進去,照出那張昏迷不醒,卻仍然清麗脫俗的臉。
那婦人兩眼頓時亮了起來,掩着興奮幹咳一聲:“好,人我收下了。”說着偏頭示意,讓身後的漢子把備好的銀錢遞過去。
趕車人驗明無誤,就由着他們把車裏女子擡出去,然後一言不發,駕車就走。
船裏兩人剛把擡來的女子安放好,那婦人就拍手大笑:“原先還疑心小小一個都尉家的丫頭能有幾分模樣,沒曾想竟是極品貨色,哈哈,老娘這兩百貫錢花得可太值了!”
旁邊的漢子涎着臉賠笑:“恭喜媽媽收了件寶,嘿,就憑這丫頭的身段容貌,也不用如何打扮,只須換兩件像樣衣裳,每日往樓上一站,底下還不擠破了門送錢來?”
話音剛落,後腦就挨了一刮子。
“撅着腚看不見天高的蠢東西!老娘稀罕幾個散客手裏的碎銀子?”
那婦人乜着眼嗤之以鼻:“瞧瞧這丫頭的底色,老娘活了大半輩子也沒見過如此标志的,能不下點工夫在她身上?等回到京裏,先晾她三兩個月,等心靜了以後,詩書禮樂,琴棋書畫,一件不能少,都得給老娘學出模樣來,等練得差不多了,再請宮裏退下來的老姑子,手把手教她怎麽伺候人,得是皇上見了也神魂颠倒才行。哼哼,等到個那時候,想叫這丫頭陪上一宿,得多少錢?”
那漢子揉着後腦想了想:“這個……怎麽也得一千兩銀子吧。”
“一千兩銀子?那是老娘拾掇她的本錢!一萬兩銀子起價,概不賒欠,京裏那些王孫貴人的脾氣你還不明白?什麽東西都是只圖稀罕,不看貴賤,要是能拔了頭籌,就是再多花三五倍也不會眨一下眼……”
那婦人正口沫橫飛,得意洋洋,外面忽然“砰”的一響,在雨聲中都聽得清清楚楚,像是什麽重物落到了水裏。
那漢子看了看她眼色,提着燈籠出去查看。
沒多久又是一聲落水的轟響,之後就沒了動靜。
這下子那婦人再傻也知道不對勁了,拔腿奔出船艙,擡眼就看見那駕馬車停在不遠的地方,前面趕車的已經不見了人影。
而在自己船邊,河水湧着大圈的漣漪,還在向四周蕩開。
那婦人早吓得魂飛魄散,被瓢潑大雨澆得渾身濕透才回過神,連滾帶爬的正要逃,船艙裏一個沉凜的嗓音忽然說道:“回來。”
聲音不大,卻如針一般刺穿了聒噪的雨聲,直戳進耳朵裏,更帶着一股威勢,讓人無法抗拒。
那婦人立時像中了蠱,慢慢轉回身,濕淋淋地爬了回去。
船艙裏站着一個昂然挺拔的俊美男子,束在頭上發髻幾乎抵到了棚頂。
“說,誰叫你們做的?”
明明是逼問的架勢,他臉上卻不見喜怒,雙手悠然負在背後,目光靜靜地垂着昏睡在軟塌上的女子。
那婦人渾身打着哆嗦,結結巴巴道:“是……是裴家老太君……傳的話,說把……家裏的丫頭賣……賣給我,今晚在這裏交人……走得越遠越好,再不許她回來……”
她揚着一張被雨水沖散了粉底的醜臉,乞憐地望過去。
轉眼間,她整個人橫飛出去,從另一頭落進河裏。
水花濺起,波浪湧了幾圈,便在雨水澆灌下歸于沉寂。
裴玄思眼中的戾色慢慢消褪,一雙眸又變得深邃沉靜,俯身拿手挑起姜漓尖尖的下颌,微凝着眉:“你,值一萬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