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柳腰輕 為裴家開枝散葉才是正本……
看到那女子的瞬間,院中穿行的風恰好在頭頂打了個回旋,又迎面撲過來。
姜漓的鼻息仿佛一下子凝滞了,吸不進也呼不出。
張懷更是措手不及:“大嫂聽我說,這,這是在京裏時,羽林衛将軍轉送的新羅婢,伺候些日常起居什麽的……嗨,官場上籠絡人心,兄長又受其管轄,沒法推辭,大嫂可千萬莫要誤會!”
姜漓默然無語,目光卻不受控地定那女子身上。
新羅婢她曉得,從小到大在京城也見過不少,這女子柳眉細眼,稍顯圓潤的臉盤,神情樣貌的确有那股番邦異域的韻味。
可那身輕紗薄裙,胸襟半掩半敞,還赤着雙足的打扮,卻怎麽也不像只伺候日常起居的樣兒。
至少她所知的裴玄思,不該容許身邊人這般随意穿着。
“愣着做什麽?這位便是都尉夫人,還不快拜見?”張懷側身讓到一邊,打着手勢催促。
站在門裏同樣發懵的女子回過神,趕忙斂衽跪伏在地上,用口齒略帶生澀的中原話拜見。
姜漓被風吹得眼前迷離,腦袋裏也亂哄哄的,說不出什麽滋味。
興許是自己心思太多,這真的只是個誤會而已,本就不必瞎猜疑。
她順下那口氣,正想叫人起來,眼角餘光有意無意掠進廳門。
幾乎同時,中堂深處繪着虎嘯山崗的屏風後,猝然閃出一片煙青帶灰的袍角。
熟悉的服色讓她心頭怦動,暖意又湧了上來,連抱着漆盒的手臂也不自禁地發緊。
屏風後的人迤迤轉出來,寬袍長襟的深衣散系着,被灌進廳堂的風吹得鼓蕩飛揚,胸腹間精工雕琢般的肌理線條袒露無餘,雖然沒有舞刀提劍,渾身上下卻憑空充盈着一股淩厲十足的氣勢。
許是真的剛醒來,他劍鋒似的眉輕蹙着,随着一步步走近,天光映亮了棱角分明的臉,那雙眸也狹起微帶慵懶的深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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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年沒見,他似乎瘦了點,但還是像原來那樣過目難忘的好看,哪怕只是匆匆一瞥,也能叫人由衷的心生贊嘆。
張懷終于不用再尴尬的杵在中間,趕緊擱下食屜,借故脫身去了。
姜漓清亮的叫了聲“郎君”,快步走上石階,之前的猜疑霎時間煙消雲散。
然而,她很快發現,裴玄思誰也沒有理會,盡管迎着自己的目光,卻步子悠緩,甚至連一眼也沒看向她,就這麽不見絲毫情緒的走到門口。
“起來。”
他薄淡的唇間輕飄飄地吐出兩個字,卻如狂風一樣撲面頂過來。
姜漓立時頓住了腳步,停在最後一級臺階上。
她聽得出,他不是在跟自己說話。
很快,她就看到跪在面前的新羅婢起了身,而且站在離他更近的地方。
裴玄思負着手,眼角斜垂過去:“讓你煮得黍米羹呢?”
“可是,夫人,送來東西,給公子……”那新羅婢望着這兩個人有點不知所措,怯生生地回話。
“我問的是黍米羹,好了沒有?”
裴玄思臉上波瀾不驚,聲氣也沒格外加重,只是把最後幾個字咬得頓挫了些,就無形間帶着說不出力道,沉沉壓在了聽的人心頭。
“啊,是,奴婢去端,去端。”那新羅婢吓得身子一顫,唯唯諾諾地奔進廳裏去了。
半晌,姜漓才把視線從旁邊的食屜上挪開,裏面精心準備的酒菜、湯品、糕點,現在看來全然就是個笑話。
她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甚至都不知道這時候該看哪裏。
眸光漫無目的地游移,冷不防對上裴玄思那雙淡然審視的眼。
他終于看她了,但沒有一絲溫度,也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但顯然不是現在,而更像是從剛才那一刻,就把她臉上失落和委屈都看盡了,半點也沒遺漏。
“還有事麽?”
她的确有一肚子的話,可那些深藏的離愁別緒,纏繞在舌尖的相思情話,如今都噎在喉嚨裏,一個字也說不出。
姜漓木讷地抱着漆盒,竟然不自禁地向後撤。
裴玄思靜靜看她退到臺階下,唇角淺淺地挑起一抹她此刻已無法察覺的笑。
“既然沒事,你回去吧。”
房門轟然閉上,将她關在了外面。
風大得出奇,四下掠竄起尖唳的聲響,在耳畔呼嘯不止。
街市上一片冷清,幾乎瞧不見人,隔着車窗的竹簾子往外看,連天也是支離破碎的。
路不好走,也記不得走了多久,回到裴府的時候,天已經昏黃得吓人。
姜漓剛要伸手,車門前的罩衣就被撩開了。
“娘子可回來了……咦,怎麽這副臉色?”
迎兒探進頭,搭眼瞧見她蒼白如紙的臉,不由吃了一驚。
“沒什麽,着了風有些頭疼,歇一會便好了。”姜漓扶着她的手臂下了車,索性把帷帽戴上,遮掩住頭臉。
她随口想揭過去,可分明受了委屈的模樣又有誰看不出來。
迎兒猜出由頭,恨起聲來:“娘子別蒙奴婢了,一定是姓裴的又拿什麽話傷你,他怎麽能……”
姜漓半句也不想提起,搖手讓她噤聲,岔開話問:“你等在這裏做什麽,家裏有要緊事?”
“還不是老太君麽!”
迎兒仍然憤憤難平,扁着嘴哼道:“娘子前腳出門,後腳就讓人來問,叫你去那邊有話說,連着催了好幾遍,要是再遲一刻,恐怕就要打發人去找了。真是奇怪,成天見都不願見的,也不知能有什麽好說。”
姜漓也覺得怪,但她現在畢竟是裴家的人,禮儀孝道擺在那,總歸還是不能不去。
她暗暗嘆了口氣,吩咐迎兒把東西帶回去,自己徑直進了府門。
沿着平時的路來到後院,這次不用通傳,剛一到就被婢女引進了小廳。
濃重的檀香氣随着呼吸沖進鼻腔,是那種經年累月沉積下來,早已沁進雕梁楹柱裏的味道,幾乎跟佛堂寺院沒什麽差別。
姜漓被這香味熏得差點咳嗽出來,掩唇小心翼翼地清了下嗓子,沖斜倚在對面紫檀羅漢床上的人叩頭行禮。
“孫媳拜見祖母。”
“哪個是你祖母!”
毫不留情的呵斥撲面而來,跟往常并沒什麽兩樣。
她正等着後面劈頭蓋臉更難聽的話,但出乎意料的是,對面卻沒再言語,半晌才聽到一聲籲氣似的長嘆。
“罷了,起來坐吧。”
不光沒有罵,語氣竟然還和緩了不少。
姜漓愈發覺得奇怪,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來,當下又照規矩磕了個頭,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坐到下首,跟着就有婢女奉上茶水。
裴老太君已經年過七旬,滿頭皆是銀發,皺紋在眼角和鼻翼兩邊深深淺淺的散開,神情間卻絲毫不見衰老,甚至連一絲病容都看不出。
見她沒接茶盞,皺了下眉,挑颌示意:“別這麽生分,老身都知道,平日裏那些煎藥煮茶的露水都是你一宿一宿攢出來的,着實不容易,剛才一路趕着回來,哪有不口渴的?喝吧。”
突如其來的體諒關懷,讓姜漓有些不适,但話說到這裏就不能再推辭了。
她道聲謝,捧在手裏揭開茶蓋,當即就嗅到淡淡的茉莉花香,在這滿廳熏氣的地方聞起來倒也沁人心脾,于是喝了一口潤潤嗓子,便擱手放在了旁邊。
裴老太君眯眼半阖半開,手上搓弄着菩提子的佛串:“你清早去衙門裏見思兒了?”
“是見了。”姜漓趕忙接口應着。
“那怎麽沒一塊回來?”
“回祖母,郎君還有些公文要務處置,我怕擾了他,就自己先回來了。”
提起這個,就不由想起與裴玄思相見的那一幕,姜漓忍着心頭陣陣的刺痛,面上帶着溫淡的笑,絲毫不露痕跡。
裴老太君若有若無地“嗯”聲颔首,頓了頓說:“想我們裴家幾代忠良,世受皇恩,本來鐘鳴鼎食,家業繁盛,不料一場大禍死的死,亡的亡,只讓我這個老婆子苦撐着,萬幸思兒還在,他是長子嫡孫,婚姻大事本來不能有半點草率的,誰知道選來選去,居然落在你身上。”
她忽然提起這種舊事,讓姜漓更加糊塗了,也愈發猜不透其中的意思,但分明又能覺出離正話不遠了。
果然,裴老太君長籲短嘆了幾聲,繼續道:“實話說,當初定下這親事,老身是一百個一千個不願意,心裏有氣也叫你受了些委屈。後來想想,思兒從小便跟你有些情分,如今都嫁進門來了,我這老婆子能有什麽好說,還不是巴望着兒孫滿堂,一家人平平安安?”
“祖母的意思是……”姜漓隐約聽出些其中的苗頭,心頭的疑惑反而又深了幾分。
“啧,這還能是什麽意思?”
裴老太君皺眉撇着幹癟的嘴看她:“思兒跟你成親的日子也不短了,之前他奉調進京不說,現在既然已經回來了,那還等個什麽?早早生下孩兒,為裴家開枝散葉才是正本,聽說城郊弘慈庵的送子觀音特別靈驗,我老婆子身子骨不濟,去不了,幹脆你自己跑一趟吧。”